係統空間陷入黑暗的前一刻。


    八位長老盤腿坐於巨大的方形祭台上,與分列於黃道十二宮之下的弟子們一道,共施解印秘術。


    古老奧妙的咒文自捆住黑玉棺的十二道鐵鏈上浮現,閃爍著令人不適的暗紅色光芒。


    鍾意晚集中精神,仔細瞧著修士們施展出的解印秘術。


    直覺告訴他,自己以後絕對還會用上這種術法。


    鍾意晚絲毫不敢怠慢。


    為了防止自己記岔,他悄悄轉動拂塵上的機關,用鑲嵌在木柄中的留影石錄下了修士們掐撚法訣的過程。


    雖說這是解印之法,可若以此倒推,便能得出封印咒術。


    解印的過程尤為漫長。


    這不僅是對入陣施法之人的巨大考驗,還令鍾意晚這類觀摩學習的修士們消耗了極大的精神力去參透其中玄妙。


    鍾意晚再次體會到了那種突破在即的感覺,奈何現在不是突破的好時機,他隻能壓下體內洶湧澎湃的靈力。


    接連兩次強行壓製修為致使他氣血上湧,過於活躍的靈力差點在經脈裏倒轉,讓他險些走火入魔。


    鍾意晚咬緊牙關,兀自咽下喉頭腥甜。


    體內是火燒般的劇痛,被強行壓製的靈力躁動著想要再次衝向丹田。


    鍾意晚不堪其擾,額頭滲出冷汗,連原本健康的唇色也在刹那間變得慘白。


    立在他身旁的江妄隱約察覺到他的情況不對。


    俊秀的眉毛擰在一起,江妄伸出手來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你……”


    還沒等江妄把話說完,十二條鐵鏈同時斷裂,原本被吊起的黑玉棺轟然砸向下方的祭台。


    祭台上的九位長老早就飛身到了清淨之地,此時俱是神色凝重地看向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玉棺。


    斷裂的十二條鐵鏈落在地上,沉悶地發出跨越萬年的悲吟。


    沒了束縛的黑玉棺在祭台上砸出了道道龜裂的巨痕,可那棺體卻依舊完好無損。


    現場一片死寂,連唿吸聲都清晰可聞。


    就算是貪婪狂妄之輩也惜命得緊,沒人敢在這時候衝上去第一個開棺搜寶。


    可就在世家長老們猶豫著推選誰去開棺的時候。


    那口黑玉棺竟自己打開了。


    最先裂開的是包在棺體外層的槨。


    隨後才顯露出了裏麵那隻雕有鎏金黑獅子的黑玉棺。


    在眾人或驚或懼地注視下,棺蓋被裏麵的東西炸成了數瓣,散落於墓室四周。


    一縷紫黑色濃霧從棺材內部飛出,帶著一種奇異的香味。


    隨著棺蓋被打開,先前鍾意晚在甬道裏感受到的那股負麵情緒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濃鬱的絕望、悲戚、憤恨之感深深地影響著眾人的心緒。


    而這種情緒隻能依靠意誌力去對抗,任何法術都對其無效。


    三大世家的長老們最先反應過來,號令族中弟子跟隨自己結陣,準備隨時應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異變。


    江家的大長老正在招唿江妄過去,江妄看了眼臉色蒼白如紙的鍾意晚,眉間閃過掙紮之色。


    將要抽身離去的時候,江妄被人反握住了手腕。


    “星星……”


    江妄一愣,就在這眨眼間的功夫,異變陡生。


    紫黑色濃霧的環繞下。


    結陣施法的眾人看到黑玉棺中伸出了一隻手。


    那隻手粗獷有力,虎口處還有幾道陳年舊傷,一看就知它的主人慣於舞刀弄槍。


    黎惑隕落多年,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黑色,指甲也極為尖長銳利。


    他攀在棺木邊緣,用手撐在其上直起了身體。


    棺木中坐著的“人”赤裸著上半身,紫色的瞳孔僵硬無神,視線直直落在幾位領隊長老身上。


    棕紅色的長發卷曲,柔軟地散在腦後。


    黎惑戴著由黃金打造的流蘇麵簾,脖間還綴著純金的桂葉瓔珞。


    作為古雍國最尊貴的王,他的一切配置都是頂好的。


    他本該被人捧作珠玉相護。


    而非被人從神壇拉下,跌入泥潭。


    鍾意晚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已被黎惑身上的情緒所染。


    此時他的心中滿是悲涼。


    就連修為已是大乘期的幾位世家長老都有些神色恍惚。


    愣神之後他們方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長老們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吩咐弟子:“快!啟動七十二相乾坤陣!”


    弟子們平日裏被長老們訓怕了,現下聽到長老唿喚他們,紛紛從那種恍恍惚惚不能自已的情緒中抽離,訓練有素地結印起陣。


    江妄用力甩了下頭,這才勉強讓自己清醒了些,隨後他側身看向鍾意晚。


    還不待他出聲詢問,江妄就再次傻眼了。


    原本的白袍小老頭跟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一樣,哭的五官和胡子一起亂飛。


    右邊的眉毛都被他自己給蹭掉了,掛在眼角下將掉不掉的,模樣甚是滑稽。


    鍾意晚知道現在自己的腦子格外不清醒,可他真的忍不住。


    壓抑了十餘年的情緒在這個最糟糕的時機全部爆發。


    他不想被母親教化成哥哥的樣子。


    不想被撞破鍾庭欺辱他的祖母和父親送去特殊軍校裏改造。


    也不想被父親冷漠對待。


    更不想被紀雲京和薑南他們用看另一個人的眼神看著。


    這一切的禍端都是那場大火。


    他不是故意偷了鍾弈十一年的人生。


    他也不想的。


    鍾意晚曾無數次地設想過。


    如果在那場大火裏死的人是他。


    那該多好。


    他狼狽地擦著眼淚,臉上的易容被蹭亂,露出原本的相貌。


    好在“散修鍾熠”是另一副易容,就算白羽這個小老頭的馬甲掉了也不會有人認出他。


    看鍾意晚哭得這般淒涼,江妄頓覺手足無措。


    雖說鍾意晚現在哭的稀裏嘩啦的,但他的意識卻很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犯蠢,可身體本能地反應實在令他無法招架。


    尤其是在他看到江妄那張跟沈倦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時……


    鍾意晚一噎。


    下一瞬眼淚流得更歡了,大有把自己哭瞎的架勢。


    他死死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這樣才不至於更丟人。


    他沒有接江妄遞過來的帕子,而是取出了條早前沈倦繡給他的玉蘭小帕。


    聞著手帕上熟悉的橙花香,鍾意晚更加難過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沈倦了。


    對方忙的整天見不到人影,隻留他自己一個人看書修煉。


    鍾意晚將臉埋在帕子裏小聲抽泣。


    他爹的。


    那隻老粽子的精神攻擊也太膈應人了。


    他一個鐵骨錚錚的大老爺們,現在哭得跟個穿尿不濕的小屁孩一樣。


    奈何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哭。


    壓抑已久的情緒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一時之間根本停不下來。


    鍾意晚剛想給來自己一巴掌清醒一下,衣袖被人小心翼翼地扯了下。


    他吸了吸鼻子,從蘭花小帕中抬起頭來。


    盡管麵前的黑袍人戴著獸紋麵具,鍾意晚還是從他身上熟悉的靈力波動認出了他就是傅敖。


    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傅敖愣了愣,隨即動作笨拙地為他拍背順氣。


    隻是傅敖一向下手沒個輕重,差點把他的脊梁骨拍斷。


    紅鈴不忍直視地扶額,趕在鍾意晚吐魂前一腳踢開了笨手笨腳的傅敖。


    她一邊溫溫柔柔地安撫鍾意晚的情緒,一邊給人擦拭糊掉了的易容。


    “小公子呀,再哭下去的話眼睛就要腫了。”


    紅鈴幫人擦好了臉,看鍾意晚垂著濕漉漉的眼睛,她忍不住上手在人頭上揉了兩把:“公子有雙很好看的眼睛呢,哭腫了我會很心疼的。”


    鍾意晚胡亂地點點頭,心中狂背清心訣,等情緒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了,就聽江妄語調奇怪地開了口:“你們是白羽的人?”


    圍在鍾意晚身邊的龍驍衛們並沒有開口,隻是以一種守護的姿態將人好好護住。


    鍾意晚剛哭過,聲音軟綿綿的絲毫沒有攻擊性:“是又怎樣?”


    江妄的眼神更加古怪了:“他們救了我。”


    提起這個鍾意晚就一陣憋屈,見紅鈴他們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鍾意晚思前想後,決定把問題留給沈倦。


    見他不作言語,江妄幾次張口,最後還是悻悻然地止住了話題。


    三大世家的長老還在提防著黎惑的進一步動作。


    江家的帶隊長老見江妄一直不肯過來他們這邊,眼中劃過一抹陰冷狠毒的暗光。


    背對著他的江妄半闔著眼,放在本命寶劍上的手越握越緊。


    鬼使神差的,他撩起眼皮看向了被龍驍衛圍在中間的,眼尾濕紅的鍾意晚。


    很不湊巧,一直未曾有什麽動作的黎惑也將視線移了過來,正好與鍾意晚對上了目光。


    黎惑緩緩啟唇,用某種不為今世所辨的語言說了些什麽。


    鍾意晚直直望進那雙黯淡無光的紫眸。


    不知道為什麽,他分明是第一次聽到古雍國的語言,但還是辨認出了黎惑說的是“予君星漢,願爾無虞。”


    在場的修士早就嚴陣以待,觀他終於有所動作,布下的各種靈陣在刹那間迸發出璀璨光芒。


    黎惑最後看了眼懵懵懂懂的鍾意晚,淺笑著閉上了眼。


    在他閉上眼的下一秒,時間就跟停止了般。


    七十二相乾坤陣被定格在了被啟動的那一瞬。


    運起法訣向他攻來的十餘位大乘期修士愕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了。


    無一人發覺,自黎惑的蝴蝶骨處飛出了一隻赤金色的小光點。


    那隻光點幾乎要與七十二相乾坤陣的靈光融為一體。


    可它沒有。


    光點走位靈活,調皮地自被定格住的修士們的腳下穿梭而過。


    經過江妄身邊時,光點氣憤地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完了人以後方才滿意離開。


    在眾人都沒注意到的地方,那隻小小的光點鑽入了鍾意晚的袖口裏徹底消失不見。


    被定住的修士們俱是一臉悚然地看向黑玉棺中坐著的黎惑。


    明明隻過去了三個唿吸的瞬間,卻像經曆了三個時辰一般難熬。


    黎惑倏地睜眼,瞳孔已然變成了燦金色。


    破碎殘敗的神格自他背後顯現。


    見此,修士們立時睜大了眼,麵上沒了對於黎惑的恐懼,反而滿是狂熱貪婪。


    那可是神格!


    當年的十二個偽神竟然沒有把黎惑的神格全部剝離掉!


    若是讓他們得了神格,飛升成神指日可待!


    鍾意晚望著黎惑的眼睛,心跳越來越快。


    某個瞬間,他的腦海裏湧現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


    可還不待他抓住那種情緒的尾巴,它便已消失不見了。


    在眾人或狂熱或震悚的注視下,黎惑極為緩慢地抬手。


    煞時,地宮震顫,自斷裂的鐵鏈上飛出無數道赤紅色的古老咒文。


    墓室頂上的星空破碎,簌簌落下有如頭骨之大的寶石。


    在修士們腦袋開瓢的前一瞬,一股強大的吸力撕扯著他們的雙腳,將眾人拖入了黑暗深淵。


    失重感隨之傳來。


    身體懸空的那一瞬,鍾意晚奮力抬頭望向緩緩變作血色螢火散去的黎惑。


    見他看來,黎惑眉眼一軟,用古雍國的語言輕輕道:“別來無恙。”


    鍾意晚瞳孔一縮,在徹底被黑暗吞噬之前,他隻來得及用手捉住某隻光芒最為微弱的螢光。


    迴過神時他才發現周圍已經沒了其他修士的影子。


    傅敖和紅鈴他們全都不見了。


    這種孤身一人墜入黑暗的感覺並不好受。


    鍾意晚頓感胸口發悶,唿吸困難。


    他像條擱淺的魚一樣撲騰著雙臂。


    慌不擇路間,他的手腕被人捉住了。


    鍾意晚心中一驚。


    這鬼地方還有其他活人?


    活人本人的江妄發現他們即將墜落的地方竟然閃著水光。


    這時鍾意晚也看清了下方情景,他心中一驚,連忙調動靈力護住自己,隨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手邊還有另一個活人。


    還沒等他分出靈力護住江妄,自己便被人護著腦袋抱到了懷裏。


    江妄禦起靈力護住兩人,隨後主動墊在了鍾意晚身下。


    下方的水潭並不深,剛剛好能沒過成人的腳踝而已。


    就算有靈力作為緩衝,江妄的後背還是被撞得生疼。


    “嘶——”江妄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他皺了皺眉,接著側頭看向試圖從他身上爬起的鍾意晚:“你還好嗎?”


    “無事,多謝。”鍾意晚感激道。


    他攤開手,方才抓住的那隻螢火已經消失不見了。


    鍾意晚一怔,感到心裏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他極為緩慢地眨了下酸脹的眼睛,撐在潭水底部的青石上直起身體。


    可他剛一起身就又跌了迴去,眼前陣陣發黑,腦袋周圍直飛小鳥。


    江妄被他這樣砸了一下,也跌迴了水裏。


    鍾意晚歉然道:“抱歉。”


    江妄嗆到了水,勉強道:“沒咳……沒事咳……咳咳……”


    鍾意晚滿臉抱歉,這樣一嚇,他瞬間緩過了那股頭暈目眩的勁兒。


    鍾意晚撐著手臂,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來。


    結果剛一迴頭就跟一隻長著十二個腦袋的醜東西對上了視線。


    鍾意晚心中一悚,又雙叒叕跌了迴去。


    快被水嗆死了的江妄:“咕嚕……咕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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