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明容聽說,程家把五房的兩個孩子並那夫人送了迴去,便再無事了。


    “五房並不隻一個舅舅,怎麽隻來了一個舅母?”


    借著一點月光和石子路兩旁的朦朧燈影,程夫人拉著明容的手在院子裏散步。


    “人走茶涼,五房本就沒什麽家底,如今大都罰沒了,再者他們家的妻妾多是搶來的,自然走了的好,官府還給了些盤纏。”


    “還是食盡鳥投林。”明容轉念一想,似乎用的又不大對。


    程夫人眼睛一亮,微笑道:“你這是如何想來的說法?”


    明容“嘿嘿”一笑,她不敢攬到自己身上:“忘了在何處傳奇話本裏看到的了。”


    “想必是你二哥給你尋來的,他呀,真是不知道隨了誰。”


    程夫人想到光艫那張小姑娘似的俊秀的臉,和一副風流文士的做派,笑著搖了搖頭。


    “食盡鳥投林……確實是極好的說法,自古來公卿世家,哪家不是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百年望族,盛極必衰。”


    明容聽著覺得不吉利,扯了扯程夫人的袖子,撒嬌道:“阿娘別這麽說,程家可好好的呢,再者百年之內變數甚多,誰都料不定的。”


    程夫人鬆開她的手,拍了拍明容的肩膀,又再度牽上手:“圓圓,這些話沒什麽好忌諱的。阿娘也希望你以後不要諱疾忌醫,有些東西,不是你假裝看不見,它就真的不在的。”


    “那阿娘你呢,你為什麽不怕呢?”明容仰著頭,看著程夫人,月光在她的臉上灑下銀輝,看起來毛絨絨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道不可變,微小的人為卻還是重要,不過是誰為誰不為罷了。自己的日子還是要好好過的。”


    程夫人是個極其有智慧的女士。明容心裏這樣想,又拉緊了一點母親的手。


    接下來的日子裏,不僅是程家,整個蘇州城都開始熱火朝天地準備過年,哪怕還有兩個多月,卻也該給在外的遊子寫信,屋簷下掛著醃漬過的雞鴨魚肉,城內的市集和城外草市都摩肩接踵,幾家歡喜幾家愁地置辦年貨。


    “阿娘,蘇州怎麽過年呀?”


    明容跪在圓凳上,上半身扒拉在桌子上,看著程夫人和光艫兩個人謄寫年禮的單子,二老太太那邊忙不過來,程夫人就主動把事情攬下來了。


    光舟一個人坐在外麵廊下看書,他平日裏不好進內院,不過今日其他人都出門遊玩采買,內院除了程夫人和明容就沒別的女眷,他便被明容拉拉扯扯地進來了。


    “我知道!吳地過年待客要喝元寶茶。”光艫一邊疊禮單,一邊抬起頭興奮地衝明容說。


    “你好好看著,別疊歪了。”程夫人在光艫頭上輕輕敲了一下,“是不是這幾日又跟著在迎,跑出去玩了?你二姑婆指望著你帶著在迎多讀些書,你倒好,跟著他到處去玩,明日兩個人都來我跟前溫書,別玩物喪誌了。”


    “蘇州與長安不同,我自然要多走走看看……”光艫哭喪著臉,不過他到底知道讀書重要,並且懷揣了一顆位列三公的夢想,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明容。”


    明容剛還在旁邊偷著樂,一聽見程夫人叫她,立刻板起臉,把掛在嘴邊的笑容拿手抹掉。


    “怎麽了阿娘?”她抬頭笑得天真爛漫。


    “二房三房不是還有幾個姐妹,閑著也是閑著,我明日找二叔給你們找點能看的書來,正好外麵有幾張桌子,一起坐了看書。”程夫人抄著禮單,頭也沒抬。


    明容樂不起來了,往桌子上一趴央求道:“冬日裏涼,外麵石凳子多冰呢!”


    程夫人麵不改色:“這你不必擔心了,自會給你們找軟墊來。”


    一時間兄妹兩個都被發落了去處,彼此心裏倒也平衡了。明容打了個哈欠,爬下地,眼巴巴看著程夫人。


    程夫人無奈地點點頭,她便歡天喜地叫來吳山和越山,服侍自己去裏間午睡了。


    過了一個多月,二房和三房在京的人也迴來了,家裏一下多了將近十個人,更熱鬧了起來。三房的長子年紀和程夫人最近,二人從小關係最親,多年未見,一時又多了許多話要講,午間茶席程夫人總與兄弟們一起談笑風生。


    “隻可惜姐妹們都不曾迴來,我也少了些玩伴在。”程夫人歎道。


    “皎丫頭放心好了,你那幾個姐妹,等明年皊兒出嫁,近的自然就迴來送嫁了。”二老太太笑道。


    “堂弟還得謝過長姐,長安到蘇州這麽遠,長姐還趕迴來了。”程皜端起茶碗,站起來要敬程夫人。


    程夫人站起身,也舉起茶碗微微欠身,迴敬了程皜。程皊在旁邊笑得呆呆的。


    淑婉坐在她胞兄身旁,捧著茶碗傻樂,忽然瞧見明容偷偷地把茶碗裏一根長長的蔥葉撈出來扔在一旁,明容正心虛呢,一抬頭正好與她視線撞上,二人相視一笑。


    半個月後,蘇州城開始飄雪,寒山寺墨色的瓦片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古刹鬆林,土黃色的牆在雪色裏厚重又安寧。停泊在河岸邊的烏篷船上也蓋了一層雪,船夫探出頭來,把雪花撣進河裏,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寒山寺。


    程夫人特意帶了三個孩子過來遊玩,吳地的人比長安人更愛風雅,上到世家下至販夫走卒,都知道寒山寺的雪景美,一個個趕了過來看。


    午後明容有些累了,住持把幾人請到後麵的禪房休息,待他們臨走時,在背後深深地看了一眼三個孩子。


    和在長安時大不相同,忠勇侯府人丁稀少,熱鬧不起來,程家幾十號人,快要過年了,院子裏鬧得人聲鼎沸的。


    明容幾個還沒被捉著念了幾日的書,就被二老太爺已年關將至為由,允了放假自己玩。


    孩子們如蒙大赦,每日裏在院子裏奔跑玩鬧,冬天的湖邊又冷又濕,在迎非要鬧著釣魚,結果坐得久了,魚沒釣著,反而躥了一晚上肚子,淑婉和淑儀以後每每見到他,都要指著他笑話一頓,淑婉笑得尤其大聲,弄得在迎麵紅耳赤的。


    淑貞最有雅興,天蒙蒙亮時就披著狐裘去院子裏,叫丫鬟們用白瓷小甕和竹簽子,撥了臘梅花上的雪裝起來,又折了好些梅花迴去說要煮茶。天氣好時便拉著一眾弟弟妹妹到她屋裏頭等著喝茶。


    明容看著旁邊備著的幾碟香料,欲言又止。


    臘月十七、十八的時候,一群孩子人手一個雞毛撣子,本來是爬上爬下幫著一起灑掃,可到了後來竟在後院裏追打起來,等程夫人把明容和光艫從草地上揪起來時,兩人還一人一頭的雞毛,大人們看著自家小孩都哭笑不得。


    臘月二十三、二十四做謝灶團子,還要吃放了豆渣的口數粥。明容非要跟著鍾媽媽去灶台邊幫忙,團子確實是搓了好些個,臉上也被麵粉糊成了大花貓,最後鍾媽媽好不容易抓住了恰好路過的光舟,讓他拎著妹妹去洗臉了。


    年三十晚上,程宅上下到處掛著大紅燈籠,下人們早早領了賞錢自去過年,府裏頭大擺宴席,女眷們擁在後頭吃酒說笑,男人們在前院裏也吃酒,興頭上來了,三老太爺讓人搬來了好些個銅壺和去了頭的箭,要來投壺。二老太爺臉上泛紅,喝得醉醺醺的,拉著兒子們在旁邊非要跳一段胡旋。


    在道也算半個長安子弟,和光舟倒是有不少話可講,兩人一人抓著幾串烤羊肉,站在屋簷底下看長輩們跳舞投壺,有說有笑的。


    明容沒想到程夫人竟也能和其他幾房的夫人們湊在一起喝燒酒,一連喝了好幾杯,也不見臉上有點紅,反而皜大太太已經有些暈乎了,靠在四老太太身上癡癡地笑。


    “你喝不喝?”光艫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個小酒杯,手裏捏著藏在袖子底下,一臉神秘地看著明容。


    “你瘋啦!這哪兒找來的?也不怕喝了變笨!”明容瞪大眼睛,低聲罵道。


    光艫左邊突然冒出來一個頭來,笑嘻嘻地看著明容,明容定睛一瞧,果然是程在迎這個混小子!


    明容抬手就要敲他,被在迎一閃身躲過去了,還不小心擦到光艫的鼻子,光艫立刻酸得兩眼淚汪汪,手上的酒也灑到了地上,隻好作罷。


    “你瞧吧,他倆可得鬧騰呢!”淑儀湊過來笑了笑。


    “那是你弟弟,你怎麽不管管。”明容像個小大人似的看著淑儀。


    淑儀一聳肩:“且由他去吧,他再樂嗬個幾天,你是不知道,他瞧著這倆月玩鬧,不過也就是你們迴來了,不然我祖父和二叔祖父管他可緊呢。”


    明容疑道:“那你祖母怎麽還讓光艫好好教訓他?”


    “是啊,也不過是偷偷往夫子的茶壺裏倒墨水罷了,稱之為‘肚子裏有墨’,嘿,可給我祖父抓到了狠狠打了頓。”淑儀笑得幸災樂禍。


    淑貞往她碗裏夾了一大筷子豆芽菜:“行了你,這麽多菜還堵不住你的嘴!”


    淑儀看著碗裏堆得高高的蔬菜,又看看旁邊淑婉的碗裏全是明容給她夾的烤牛羊肉,還有一個大胖豬肘子,頓時臉就耷拉下來了。


    “姐姐!你都給我夾的什麽呀!”淑儀說著舉著筷子要夾迴去,直接被淑貞用筷子夾住了她的筷子。


    “你平日裏夠挑食了,這碗必須給我吃掉。”


    淑貞盯著她,絲毫不容有餘地,淑儀隻好氣鼓鼓地一根一根挑起豆芽來。


    “明容,還是你好。”淑婉一手端著一碗白米飯,一手夾著碗裏的肉,吃得滿嘴抹油。


    明容笑了笑,無所謂,她也愛吃。


    然後笑眯眯得雙手捧起了麵前的一根烤羊排,猛嗅一口,陶醉在香氣裏,這才上嘴大啃特啃。


    快到子時,明容和淑婉已經有些撐不住了,靠在一起打瞌睡,外麵劈裏啪啦傳來幾聲爆竹聲響,是在迎和光艫兩個人在雪地裏玩,紅色的紙散落了一地。


    終於,霎時間滿城煙花,有如一陣響雷從蘇州城向天上衝出去,衝散了年獸意圖籠罩在這座城池上的悲哀與驚惶,為人們迎來下一年的五穀豐登,萬事美滿。


    明容和淑婉手牽著手站在廊下,抬頭看著天上,人間的星辰代替了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輝照耀著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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