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程家才真正進入忙的時候,四老太太身子不好,四房隻有一個皜大太太替程皊準備出嫁的一應事宜,因此其他幾房的太太、老太太們,有精力的便都自告奮勇來幫忙。


    程夫人在出發來蘇州前,就已和徐照樸備了厚厚一份嫁妝,給程皊添妝用,程家自己的家底自不必說,錢家送過來的聘禮也一應歸入嫁妝,雖說朝廷對官爵之家的嫁妝規定不得過厚,不過在此範圍內,程皊的一應東西也足夠豐厚了。


    二房和三房的舅舅們在這些事上插不上手,便提出閑著也是閑著,幹脆帶孩子們去揚州玩一圈,迴來也能趕上送親。不過家裏不能沒有壯年男子,最後便把任務推給了二房的老大程皗。


    “聽說揚州盛產香粉,若是趕得巧了,還能見到漕運的百舸爭流呢!”


    明容兩手緊握,舉在胸前,一臉激動地看著程皗。


    “明容還知道這個?揚州除了這些,好玩好看的還多呢,怎麽樣,要不要跟舅舅一起去?”


    明容剛想迴答,又一頓,轉頭眼巴巴地看著程夫人:“阿娘——”


    程夫人扶額笑道:“你這丫頭,阿娘幾時說不讓你去了,你和你兩個哥哥都去玩玩,都是與中原不同的風物,多走走多見識見識也好。”


    “可惜如今才二月,否則倒真是李太白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光舟在一旁笑道,“以後陽春三月的時候,明容再跑一趟吧。”


    “無妨。”明容擺擺手,“到那兒再玩一會兒,可不就三月了。”


    程皗一愣,扶著玉帶笑開來:“真待到春花開遍,可就趕不上你皊小姨送嫁了。”


    明容大失所望,轉念一想還是給程皊送嫁更為重要一些,浩浩蕩蕩的婚事,大梁的女子大多一生隻有一次。


    “明容喜歡小姨,明容早點迴就是了。”明容背著手,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


    程夫人笑著摟過她。


    三日後,淑貞要留在府裏頭幫忙,三房的因全是大女孩,也被她們的母親扣在了府裏,其餘孩子都收拾妥當跟著程皗踏上了去往揚州的路。


    路上,明容見山迎神色有異,時不時看著窗外發呆,時而又別過臉偷偷垂淚,等到了驛站,在她的追問下,才知道山迎原來正是揚州人士。


    “你何不早說?現在可還有家人在?”


    明容坐到她身旁,與她膝蓋靠在一起,拉著她的手,滿臉關切。


    兩行清淚掛在山迎的臉上,她苦笑著搖搖頭,明容從未在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這樣的隱忍和淒苦來,看得心裏抽疼。


    “我阿爺去的早,家裏隻有阿娘和弟弟,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便把我賣了……”


    伶牙俐齒的山迎此時說話細若蚊聲,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說得那樣艱難。


    她從前雖為骨肉分離而難過,可也覺得這樣阿娘和弟弟就能過得好些了。直到進了侯府,和明容,以及姐妹們呆的久了,卻越發地開始埋怨起阿娘來,為何舍棄的一定是自己。明明程夫人那樣的女子驚才絕豔,才冠長安,明明小姐那樣的女孩兒,學識廣博又有淩雲壯誌。


    但她又離開家太早,現在已有些記不清阿娘的模樣了,也記不得早亡的父親是何樣子,卻不曾忘記他們的聲音。


    如今近鄉情怯,心裏越發的不是滋味來。對曾經的家又是思念又是怨懟。


    “你還願意見他們嗎?你放心,若你不願意,我絕不會去派人打聽。”


    明容看著她的眼睛,山迎覺得她似乎能看出自己的心思。


    半晌,她搖了搖頭。


    “算了,如今我在侯府過得好,阿娘和弟弟想必日子也比以前輕鬆些,還是不要互相打擾了。”


    明容知道她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輕輕抱了她一下,遍不再提這個話題,畢竟別人的事情,她也不願去多強求。


    先渡長江,再坐馬車,走官道一路到了揚州,此時春寒料峭,明容和淑婉好幾次從馬車裏探出頭,都被車邊騎馬的程皗按了迴去。


    “可歇歇吧,別一會兒給風吹得頭疼。”


    二人嘿嘿一笑,又從另一邊伸出頭來,結果又被光舟抓了個正著。


    “大哥!”明容不滿道,一雙杏眼瞪著他。


    “舅舅說的對,迴去吧。”光舟笑了笑,語氣卻絲毫不容拒絕。


    明容和淑婉訕訕地把頭縮迴去,淑儀坐在一旁捂著嘴笑。


    “你笑什麽!”淑婉和淑儀兩個人向來愛鬥嘴,這會兒被她瞧見了,眼看著又要鬧起來,明容正好夾在中間,趕緊一手一個把她們倆往兩邊推。


    “好姐姐們,快到了,可千萬別吵了!”


    她兩處賠笑,終於把這倆大小姐給哄好了。這迴換光舟和程皗隔著簾子聽到了,偷偷地笑。


    揚州位於長江與京杭運河的交界處,是整個大梁最為繁盛之地,物阜民豐,安居樂業。揚州的鹽業更為其在大梁的財政地位中,搏得了重要的地位。江淮的漕糧又極大程度上濟養了長安,而有“大舶夾雙櫓,中流鵝鸛鳴”。


    待眾人在驛站收拾妥當,幾個孩子便鬧著要去街上玩。到了揚州街頭,明容算是知道什麽是“十年一覺揚州夢”,真是錦繡叢中起了雕欄畫棟,若是一條街上香粉店開的多些,更是馨香了整條街,到處都是明豔貌美的年輕女子,遍著綺羅,手挽著手逛街。


    果然女孩子不管什麽時候都喜歡逛街呀!明容摸了摸兜裏的幾貫銅錢,心裏暗暗歎氣,可惜自己還太小,許多東西買迴去也用不上。


    淑貞和淑儀帶著丫鬟,在胭脂鋪子門口看直了眼,腳跟灌了鉛似的走不動路,程皗隻好帶著她們倆進去。


    “你如今買了又用不上,倒不如給你姐姐挑些。”


    程皗看著小女兒在胭脂水粉前流連忘返的樣子,歎了口氣。


    “我就是給姐姐挑呢。”淑儀拿起一支口脂,比比劃劃,看了又看。


    明容知道這些東西自己用不上,買迴去也放不住,便帶了丫鬟們去工藝品店裏,兩個哥哥不放心,也跟著她進來,當然,光艫更多是想自己看,在迎跟在光艫屁股後頭。


    “可有什麽心儀的?”光舟見明容在一處貨架麵前駐足許久,也湊過去看,見明容在看一支木製的笛子。


    明容拿下來,放在手裏細細端詳,末了抬頭問光舟:“你記得皇後娘娘送你的那把匕首嗎?”


    光舟點點頭:“記得,娘娘不是還送了你一支玉笛。怎麽,你買了這個要送給娘娘嗎?”他倒不是覺得皇後會瞧不起,隻是覺得送這個著實新奇。


    明容搖搖頭:“我送給趙叔元,他總是送我東西,我也得迴禮才是。”說著明容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木製響魚來,吹了一下,遞給光舟,“喏,這個是他自己雕的。”


    光舟雙手接過響魚,正反看了一下,還給明容,表情有些許奇特:“他倒是有心。”


    明容知道光舟心裏作何想法,隻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點了點頭:“所以我才得迴禮嘛,可惜我自己沒這功夫,隻能借花獻佛了。”


    拋開他倆以後會成親這事兒不提,明容覺得趙叔元還算是個好朋友,所以她不願過早去想這些事。


    老板見兩個貴人在這兒站了許久,有說有聊,便站的遠遠的,不上去打擾,見明容決定要買了,才堆了滿臉的笑意上去:“二位可是長安人士?小姐好眼光,這笛子乃是揚州的名家所製。”


    明容點點頭,把東西遞給老板,老板弓著身子雙手接過。


    “就拿這個了。”她把錢袋子給吳山,讓她去付錢,自己和光舟走到店門口,其餘三個丫鬟跟在她身後。


    “揚州有隋古行宮,一會兒可要去看看?”光艫和在迎兩個人不知哪裏買了兩個氈帽,一人一頂戴在頭上,嘴裏還塞著翡翠燒麥,看著好不滑稽,明容和光舟看了笑起來。


    淑婉和淑儀正從街對麵走過來,見了也笑,在迎一點不惱,反而順杆爬,兩手抓著氈帽,搖頭晃腦蹦蹦跳跳,作醜樣子鬥姐妹們笑。


    幾人和程皗提了要去看古行宮,程皗是來過揚州了,聽罷麵露難色。


    “隋朝古行宮並不小,也遠離城中,若要去,今日恐怕趕不及。”


    “咱們走快些也不行嗎?”在迎一把抱住他腰,抱不過來,像個鬆鼠似的掛在父親身上。


    程皗看了一眼光舟,低頭看向兒子:“若是你大哥這樣的,倒沒事,你估摸著是走不動的。”


    “還沒去呢怎麽知道走不動。”在迎抱著程皗不肯撒手,淑儀和淑婉也借機圍上去撒嬌,若是淑儀程皗倒好拒絕,可淑婉畢竟是侄女,他便有些犯難,經不住幾人一番軟磨硬泡,終於是答應了去,可也說了,天黑了便要往迴趕。


    光艫怕明容一會兒逛不動,便讓幾個女孩子在馬車裏先睡會兒,到了便可下來玩了。明容心裏點頭,覺得光艫深諳旅遊之道。


    約莫一個時辰,終於是到了古行宮。可滿目荒涼,雜草叢生,全不似在迎心中所想,他頓時賴在一塊石墩子上不肯起來。


    “你給我起來。”淑儀直接一腳踹在在迎屁股上,在迎“哎喲”了一聲趴在地上。


    明容看向程皗,他聳了聳肩,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在迎無可奈何,隻能跟在姐姐後麵繼續往裏走。


    明容看著四周的斷壁頹垣,當真是與早春相配,蕭瑟之感跟著地氣一起,順著小腿往上爬,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當年也盛極一時,名揚四海,如今卻也湮滅在曆史的風塵裏了,到底是時間不饒人。


    一抬頭,光艫兩手藏在袖子裏,站在一處宮宇前,望著斜掛在屋簷下的牌匾,上麵的字跡蒙了厚厚的一層灰,已經看不清了。


    “你在看什麽?”明容湊到他身旁,抻著脖子也一起看。


    “圓圓啊——”光艫剛開口,被明容一把捂住:“你且慢。”


    隻要光艫這麽說話,必定是想好好咬文嚼字一番,明容現在隻想遊玩,懶得聽,轉身就走。


    “不對!你且慢!你且慢!”光艫小跑著追上,拉住明容,“我教你念詩呢,你學不學?”


    “我不學。”明容提著裙子,走在前麵,古行宮與大梁皇宮製式相似,不過也有不同,明容一會兒敲敲柱子,一會兒彎著腰看地上的磚石。


    “好詩,你真不學?”


    光艫像個烏鴉一樣跟在她後頭不停地說話,明容不耐煩了,突然停住,光艫險些撞她身上。


    “你說不說,要說就快說。”


    光艫來的正好,一擊掌,張口道:“我可說了啊——正所謂‘紫泉宮殿鎖煙霞’……”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一聲清亮的女孩聲音。


    光艫一愣,看向明容,怪道:“你既知道這首詩,何不早說。”


    明容正走在他前麵,聞言心下生疑,迴頭道:“什麽?我可不知道。”


    兩人一愣,驀地發覺不知走到了什麽荒無人煙的地方,周圍隻有衰敗的建築和比人還高的雜草。


    “你、你別嚇我!”光艫臉都白了,聲音顫抖著對明容說,“你、你嚇……嚇我可沒……”


    他還未說完,兩人忽然聽見草叢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禁涼意躥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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