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趙充國依舊沒有入睡,同樣倒了杯梅子酒。


    烈酒入喉,他心中有些惆悵,突然他就像失去了方向一般。


    此刻的他,像一個孤獨的遊者,在隻屬於他的世界裏翱翔,卻空無一物,就連朵雲都沒有,他是孤獨的,孤獨到沒有了絲毫的悲歡離合。


    他又一次望向了遠處的濰州城,城內熙熙攘攘,卻都是記憶裏繁華的城池落寞的樣子。


    濰州城在人們的腳下沉沉浮浮,最終消失幻化成別的模樣。


    曾經,站在城牆之上的李克也曾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隻是這曾經飽滿多汁的自信漸漸幹癟下去,最終被這梅子酒覆蓋,釀出了一點兒苦澀。


    城牆之上筆直站立著的李克,是不是也在心裏想到了那片蒼茫?或許有一瞬間,他找到了更加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忠誠與信仰。


    他擁抱人心的無助,向著江南道拋出了最後求生的繩索,可惜的是,這繩索上拴著的人,不包括他自己。


    趙充國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絲的惆悵與憂傷,但他始終沒有想通的是,為什麽李克不逃跑,如果他想逃的話,怎麽樣都能夠逃出去的。


    “報!”


    “講!”趙充國聲音有些疲憊,有些沙啞。


    “靖王爺已到大軍後方!”


    趙充國吃了一驚,連忙整理衣衫,說道:“快,備馬,我親自去迎接。”


    趙充國座下戰馬狂奔,隻用了半個時辰,便碰到了靖王爺的車駕。


    趙充國慌忙下馬,跪倒在地,拜服下去,道:“不知王爺駕到,末將有失遠迎,還望王爺恕罪!”


    靖王爺掀開簾子,抬腳下了馬車,雙手攙扶著趙充國的雙臂,臉上帶著笑意,說道:“你啊你,臨老了,規矩倒是多了起來,年輕時候要是這樣,怎麽也不至於被降到校尉不是?”


    趙充國嘿嘿一笑,站了起來,拉著王爺的手,親熱說道:“王爺,我這可是遵從您的教誨啊,自從上次一別,轉眼已經三年了,每次想起來您的教誨,我便寢食難安呐,我是日夜都把王爺的話掛在嘴邊記在心裏,這不才變得如此有禮了?”


    “哈哈哈,你一個大老爺們,沙場上殺人不眨眼的大將軍,怎麽也學著那些白麵書生一樣,變得油嘴滑舌的了?”


    嚴寬站在兩人身後,捂嘴偷笑。


    說說笑笑,眾人很快來到趙充國的營帳。


    靖王爺率先開口道:“充國啊,前些日子裏你攻打這濰州城,本王聽說了許多事情,但都隻是聽說,並沒有對這些事情有過多的了解,今天既然來到這裏,就讓你親自為本王講解講解攻下濰州城的過程吧,本王想,這過程一定相當精彩!”


    趙充國將戰鬥的經曆挑重點說了一遍,隻是隱瞞了黑風等人在城中遇難犧牲的事情。


    靖王爺卻似乎早已經知道了這些事情,他輕歎一聲,說道:“黑風他們……”


    “王爺,他們還在城中,隻是暫時還沒有來得及取得聯絡。”


    “大概,都死了吧?”


    “王爺,這……”


    “沒關係,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知道濰州城中燃燒起了狼煙,這是黑風必死的信號,隻是沒想到,四十多人費盡千辛萬苦潛入城中,竟然是毫無所獲,這令我很是失望。”


    “本來黑風就是一顆棋子,從我救他迴來的那一刻,他便被當作一顆棋子來培養,隻不過,沒想到的是,這顆棋子還沒到用武之地的時候,便沒了,多好的一顆棋子啊,假以時日,一定能夠派上大用場,可惜了,可惜啊!”


    靖王爺平靜的訴說著,不知是傷感還是什麽,隻是從他平淡的語氣中卻聽不出絲毫的不適。


    趙充國未答話,靜靜地等待著靖王爺的下一句話。


    許久,營帳中一片沉默,靖王爺站起身來,打量著這營帳中的一切,突然在幾案上發現了趙充國未喝完的梅子酒。


    靖王爺走上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灌進嘴裏。


    或許是許久沒有喝酒了,或許是一直沒有喝到過這麽烈的酒,靖王爺咳嗽了一聲,趙充國急忙上前,卻被靖王爺擺擺手阻止了。


    靖王爺又喝了一口,烈酒入喉,宿醉沉眠。


    或許靖王爺也有什麽心事吧?


    靖王爺沒有多留,喝了幾口酒,便起身告辭,趙充國將他送出營帳外,看著靖王爺坐上了那架豪華的四匹馬拉著的馬車。


    馬車漸漸遠去,在這寒冷的夜裏,沐浴著月光,烏雲將月亮遮住了一半,就像趙充國此刻的心情。


    他轉過身來,返迴營帳,卻在幾案上看到了靖王爺留下的一封信。


    趙充國拿起信,拆開了包裹極嚴實的信封,卻在看到的第一眼便吃了一驚。


    他手心顫抖,像是遇到了什麽特別可怕的事情,他雙眼瞪得極大,緊緊盯著手中的信件。


    他轉過身來,將壇中所剩不多的酒倒進了杯子中,仰頭一口喝完。


    似乎覺得並不過癮,索性直接將酒壇子提起來,咕嘟咕嘟往嘴裏倒著,這是他這麽多年軍旅生涯中,第一次喝這麽多的酒。


    他的臉變紅了,年紀不小的趙充國,臉紅起來更顯得蒼老,就連麵色,似乎都憔悴了不少。


    他將酒壇子往地上摔碎了,然後才晃晃悠悠走出營帳,喚來守衛的軍士,卻遲遲不肯下達命令,終於,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趙充國的命令還是下達了下去。


    那名軍士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也沒想到趙充國會下這樣的命令,但軍命難違,不得已,這才答應一聲,往黑暗中走去。


    夜晚時分,今夜的月亮竟然露了出來,在星星點點的繁星之間,閃爍著微弱但堅強的光芒。


    月光被罩上了一層月暈,未融化的積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燦爛的光芒,遠處的濰州城,已經有人生起了火堆,微弱的火苗更像是生命的傳承與奇跡,有火的地方,就意味著有人存在,這就是希望的燈火,趙充國站在高處,遠遠望著,景色極美。


    隻是這個夜晚,注定有很多人難以入眠了。


    軍士得到大將軍的命令,帶人往山下走去。


    他們扛著鐵鍁,扛著鋤頭,不像兵卒,倒像是一群急著下地的農民,沒有人知道他們要做什麽。


    此刻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今晚要去執行什麽任務,隻不過軍人的天職便是服從命令,他們在接到命令的那一刻,便隻管去執行,從不會問為什麽。


    一千兵卒匆忙趕路,很快便到了濰州城南城門東側的那個緩坡上。


    坡上下了雪,天氣又寒,道路上變得崎嶇不堪,寸步難行,隻是一千人並沒有什麽人在意,仍舊往前走著。


    終於在緩坡上停了下來,這時,領頭的校尉才發布了自己的命令,叫他們挖出三個寬十丈,長二十丈,深一丈的坑來。


    兵士們不明所以,都不知道這坑是用來做什麽用的,但又沒有人敢反駁校尉的命令,隻得彎下腰,用手中的鐵鍁鋤頭奮力的在地上刨著。


    冬天寒冷異常,凍土層極厚,挖起來非常吃力,但兵卒們仍舊用盡了全身力氣挖著。


    天亮時分,這三個深坑終於算是挖成了,軍士們排隊返迴營帳,自始至終,都沒有人知道這三個深坑究竟是做什麽用的。


    第二天清晨,江南道的大量兵士湧進了濰州城,將折騰了好幾天後,此刻筋疲力盡的濰州城中所有人都喊了起來,推搡著他們來到濰州城南門內的一處廣場上。


    此刻廣場上人山人海,濰州城人都不知道自己被叫到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隻知道昨天江南道的人讓他們這些人吃了口熱乎飯,喝飽了粥。


    他們對江南道的人存在著極大的感激,認為在他們的帶領下,自己至少能夠吃得上飯,喝得了一碗熱騰騰的粥。


    所有人都被擠在了這處小廣場上,他們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江南道陣營中大人物的到來,想必,今天聚集在此,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沒過多久,便有一名身穿黑色鎧甲,手中拿著一柄亮銀長槍的軍官騎馬趕到。


    他沒有做什麽多餘的動作,隻是將長槍舉過頭頂,並大聲喊道:“大家安靜,靖王爺昨夜來軍營中,與趙充國老將軍長談,決定給大家夥兒一條生路,本將今日前來,便是帶大家夥兒離開這裏,去往新的住所的。”


    濰州城中百姓們歡唿雀躍起來,他們或許真的以為江南道的人會給他們找一個溫暖的家園。


    因為這整個濰州城,都被水衝刷的不成樣子了,房屋倒塌,家具泡損,就連家中本來就不多的糧食,也被盡數淹沒,衝進了滔滔洪水之中。


    沒有人懷疑江南道人的誠意,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這些人對於江南道的人來說,毫無意義,留在這裏也毫無用處,索性攆到其他地方去,令其自生自滅,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隻是他們沒想到的是,等待他們的,將是這輩子最可怕的噩夢。


    濰州城中數十萬軍民,在江南道兵士的監督押送下,浩浩蕩蕩朝著濰州城南大門而去。


    他們穿過長長的七裏街,穿過巨大的城南廣場,穿過昏暗又潮濕的南門長長的城門洞,然後排成幾列,往東邊的緩坡行去。


    沒有人停留,也沒有人拖拉,因為江南道的人騎著馬將他們卡在中間,沒有人能夠走出那個巨大的包圍圈。


    數十萬人就那麽漫無目的似行屍走肉般的往前走著。


    終於有人發現了異常,因為他們走過的地方,不是通往外界的路,而是通往八百裏玄月山的路。


    常年生活在濰州城的人都知道,八百裏玄月山地勢崎嶇,地形複雜,對於不熟悉的人來說,一旦進入,極易迷路,但更可怕的還是迷霧毒瘴,蛇蟲蟻獸,一旦誤入其中,想要走出來,可謂比登天還難。


    這進了八百裏玄月山,就等於進了半個迷宮,這句話一點都沒錯。


    數十萬人就那麽麻木的走著,在有人發現問題並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後,便迅速在人群中炸了鍋。


    後來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因為江南道的兵士過於多了,或許是怕他們跑掉,江南道的兵士分散在他們四周,將他們所有人團團圍住,而身後的戰馬上,騎兵們嚴厲的催促著那些老弱病殘前進。


    稍有遲緩,上來便是一鞭子抽打在身上。


    身上馬上就變得青一塊紫一塊,生生的疼。


    越來越多的人停下腳步,不願意再繼續往前走了,他們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大,似乎有人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隻是周圍的江南道兵士們全副武裝,手持長槍長矛,沒有人敢公開與他們作對。


    但越往大山深處走,濰州城人的疑問便越大起來。


    終於有人停下了腳步,不願意往前走了。


    江南道軍士們的鞭子首先抽到了這些人的身上,他們倔強著,忍受著,一言不發,這些人大多都是濰州城內的那些兵卒。


    他們還帶著股軍人的驕傲與骨氣,隻是那長長的皮鞭在空中揮舞,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他們終於再也忍不住,邁開小小的步子,迫不得已往前行去。


    隻是突然之間,人群中爆出一人,此人赤手空拳,在慌亂中一躍而起,一拳打在了江南道一名軍官穿著鎧甲的胸膛上。


    江南道的軍官踉踉蹌蹌,在馬背上晃悠了幾下,隨即從口中噴出一團血霧,很快便跌落下馬來。


    江南道的兵士們壓根就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能夠擁有如此強悍的力量,在手無寸鐵之際仍然能夠奮起反擊。


    就在江南道的兵卒都陷入巨大的震驚當中時,那人騎了戰馬,脫戰而去。


    江南道的兵士頓時亂作一團,本來維持濰州城數十萬人的秩序便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此刻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更是令他們為難。


    好在,領頭的校尉有著豐富的作戰經驗,他絲毫不慌,派出一支小隊,順著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其餘的人仍然押解著數十萬人,往山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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