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完全毀了,油漆透進布料怎麽也洗不掉,尤裏安很喜歡這身運動裝,如今隻得把它團起來扔進垃圾桶,將這筆賬記在尖塔幫頭上。


    由於擔心混混們再來,包裹好傷口後,他隻能繼續守店。一隻手攥著鋼管,一隻手撐在櫃台上,整個人疲憊不堪,昏昏欲睡,頭趴得越來越低,最後直接趴在櫃台上睡了過去。等他驚醒,才發現夜已深了,一切平安。


    店鋪裏彌漫著碘酒和紅藥水的氣味,尤裏安生怕自己再睡著,向後仰靠在椅子上,望著地上的紅油漆怔怔出神。


    地板上的油漆還要洗嗎?明天還要繼續營業嗎?店裏這幅樣子,還能繼續做生意嗎?如果不開店,錢又要從哪來?明天早飯還能吃什麽?一連串的問題湧入腦海,隻激起滿心迷茫。


    寂靜中,隱約聽到夜風唿嘯,窗框在牆上撞得砰砰作響,他這才想起那房間窗戶還沒關。


    隻守一樓不行,萬一混混們故技重施就糟了。


    尤裏安撐著椅子站起來,艱難地爬上樓梯。明天起床時自己肯定渾身淤青。脖子上沒洗掉的油漆塊很膈應,他摳著脖子,拖拖拉拉地來到那淩亂的臥室門口。


    房門早被風吹開了,灰塵被卷到走廊上,飛得到處都是。


    “阿嚏——!”


    又得重新拖地了。


    尤裏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兩個小毛賊沒來得及搞什麽破壞,隻打開了幾個黑色膠布封裝的箱子,滿地紙片在地板上顯得格外紮眼。


    應當進去收拾一下才是,可尤裏安不想進這間臥室,這裏不屬於他。


    要不,就把這些東西散著算了......


    門板上還留著明晃晃的腳印,尤裏安探身夠到門把,將門拉上一半,動作又停了。他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屋裏潛行,餘光偶爾瞥見物體移動。蓋著白布的家具輪廓猙獰,張牙舞爪地想把他趕出死者的領地。


    沒有鬼,鬼是不存在的。他們根本沒在這房子裏住過,世界上沒有鬼。


    不能就這麽把東西扔著。


    他閉上眼睛,硬著頭皮闖進屋裏,摸上開關,哢噠一聲打開燈。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隻有一隊蜘蛛從牆上匆匆逃離,至於那潛行的物體,不過是扶手椅在風中搖晃罷了。


    “完全是自己嚇自己嘛......”


    他掩上窗戶,將父母的遺物一張張從地上拾起,湊成一疊,又抓起被那矮個子砸過來的書冊,才發現是本相冊。


    掉出來的紙原來全是相片。


    尤裏安並不知道那些箱子裏裝著什麽,搬來這裏時,他隻把所有遺物一股腦塞進房間,便再沒碰過。這是他頭一迴走進這避之不及的房間收拾它們。


    沒地方坐,他就抱著一堆雜物坐在臥室門外,借著燈光把照片一張張整理迴去。


    最上麵那張是他和父母的合影,當時他還小,騎在父親肩膀上高舉小風車,笑得天真暢快。父母手拉著手站在一起,母親比著剪刀手,眼睛眯成一條線。


    陌生感席卷而來,尤裏安怔怔地看著合照,才發現這麽多年來,他幾乎忘記父母的長相了,記憶中隻剩下一些朦朧的麵孔。看到照片的時候,他們的麵龐才逐漸恢複清晰。


    兩眼發酸,他勉力壓下哭泣的衝動,感覺很對不起父母。這些天來積壓的壓抑和不快一齊上湧,尤裏安還是抹了抹眼睛。


    都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麽能這麽不爭氣。


    可他真的好累。好想爸媽。


    還好沒人會看到他流淚,這裏隻有他一個人。


    悶頭坐了很久,尤裏安終於開始整理相冊,相片角落和相冊上都印有時間,他便把它們一個個對號入座放迴去,邊拚邊看,懷念他逝去的童年。


    第一次學走路......第一次,呃,尿床的床單......吹一歲生日蠟燭......父母和這間老屋的合影......和小夥伴搶玩具......打蛋糕仗......


    趣事,糗事,過往的時光重現眼前,記憶也慢慢填補清晰。看到有趣之事時,尤裏安不自覺笑出聲來,笑得眼角帶淚,這些天來第一次感到暢快。


    獨自一人過得太久,他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是在關愛中長大的。


    他突然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和別人分享這種喜悅,但當他抬頭,才意識到這裏隻有自己一個人——還有那堆蜘蛛,不過和它們就沒必要分享這些了。


    相冊很快就整理完了,都是他十歲以前的照片,每天都在茁壯成長,調皮搗蛋,東竄西跳,偶爾哭鼻子。他小時候最愛搞惡作劇——全都是跟父母學的——但尤裏安童年時期那些小把戲,在父母麵前完全不夠看,他們才是整人大師。


    至於十歲之後的照片,相冊上沒有。父母那陣子很忙,天天出任務,幾乎沒時間陪他。


    他們輪班似的出差,這次是父親,下次是母親,隻有慶祝生日的時候才一同在家。


    某天他們離開後,迴來便是一紙死亡通知書和這些遺物。


    尤裏安又感到嗓子發堵,趕緊甩開這些令人變脆弱的迴憶,他暗自發誓絕不再掉眼淚。他又翻了翻相冊,確認一切已經被恢複如初,便起身準備把它放迴箱子裏。


    餘光瞟到一抹白影,他鞋跟一扭,走去將它撿起來。


    相冊上的空缺全都已經對應上了,怎麽還有張照片?


    這張照片嚴重褪色,人物全都變成一團模糊的輪廓,五官隻是依稀幾個墨點,一共三排孩子們在照片上站得筆直,似乎對著鏡頭露出燦爛笑容,大人們分列兩邊。


    尤裏安打開手機手電筒,把前置燈貼在相片上,燈光穿透膠片,細節部分終於得以看清。照片裏的尤裏安在第一排,活潑地和旁邊的小孩一起高舉雙手,另一側有一個坐輪椅的孩子。


    人們背後是一片殘垣斷壁,中央包圍著一棟棱角分明的灰色建築。


    這的確是他的照片,但他卻完全沒有任何印象,難道是合成照?可背景怎麽看都是一座廢墟。


    他把照片翻過來,發現背麵有一行娟秀的手寫字,墨水掉色嚴重,幾乎無法辨識。


    應該還有救,隻需要拚湊一下字體......


    畢竟開著一家維修店,對修複物品,尤裏安還是有些思路。


    這種工作得坐下來慢慢進行。


    離他最近的桌子在留給父母遺物的那間臥室裏,如今他已不再害怕,走進這房間心裏反而暖洋洋的。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那倒是好事,他好想再和父母見一麵,驕傲地告訴他們自己一如既往的堅強,連黑幫都不懼。


    沒過幾秒,尤裏安忽然察覺到一絲異常,立刻停下腳步。桌子就在進門左手邊,明明是兩步的路程,他現在已經走了五步不止。


    現在,桌子就在他正前方,和他還是隔著兩步距離,這不是什麽靈異事件——他在無意識地走弧線,避開了最短路徑,選擇沿著房間另一側繞一個大圈走去桌前。


    就好像桌子旁邊有塊地方不能踩似的。


    雖隻是兩三步路的差距,但尤裏安該細心的時候還是相當敏銳,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十分反常。


    他朝著那塊“禁區”伸出腳去,腦中立時浮現一道思緒。


    【別踩】


    他把腳收迴來,思緒消失了。


    他又把腳伸出去。


    【別踩】


    收迴來。思緒消失。


    那道思緒尤裏安相當熟悉,它幾乎伴隨了他整個人生,經常在危急時刻提前警告,尤裏安稱它為預警。


    在這個奇妙的年代,超能力並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人人都聽說過異能。


    尤裏安的預警並不是標準的異能,按檢測機構人員的說法,這隻是“一種不完全的進化”。他對此深表讚同,預警很少犯錯,但它偶爾說些莫名其妙的內容,甚至還搞出過準點報時的把戲,弄得他在外人看來一驚一乍。


    為什麽不能踩呢?本著事不過三的原則,他再度把腳挪上去,這次預警並沒有響。


    應該是抽風了。


    尤裏安聳聳肩,踩上地板,隻感覺到腳下一空,這塊未經固定的木板塌了下去,另一頭像上了蹺蹺板似的頓時彈跳起來,重重砸在他臉上。


    【別踩】


    原來是提醒晚了嗎!


    合照脫手飄落在地。


    尤裏安踉蹌地彎下腰,尖銳的疼痛令他兩眼發酸,腦袋裏像塞了麵鼓,咚咚響個不停。他用力捂住鼻子,血沿著指縫滴滴淌下,正好落在合照上,照片上的人物一個接一個被染作血色。


    我的鼻子啊!我為什麽偏要作死!


    這房子真的該賣了——!


    兩眼朦朧的尤裏安在口袋裏翻出紙巾擦拭,一道不尋常的反光卻吸引了他的視線,他拿拇指一抹眼角。在地板空檔之下,一團黝黑的金屬泛著微光。


    那是個保險箱。


    撬開更多地板,把箱子從夾層裏搬出來花了他好一會兒,等這項工作完成,已經灰頭土臉的尤裏安幹脆席地而坐。反正都要再洗個澡,不差這一次。


    望著眼前的保險箱,鼻子裏塞了兩團紙巾的他突然有種不現實的感覺,又伸手在箱體敲了敲。


    應該不是夢吧,畢竟這麽疼。要是等下忽然醒過來,發現我是被地板砸暈了,那可太淒慘了。


    家裏怎麽會有個保險箱?還是近年的款式,應該不是祖爺爺那輩留下的老古董。


    保險箱用的是電子密碼,輸入盤就在把手旁邊,尤裏安沒忙著研究密碼,而是先從把手上解下一個不起眼的吊墜。


    細繩底部懸掛著一個奇形怪狀的純黑色工藝品,活像把刺球從中劈成兩塊,上麵的許多根刺還斷了——地板底下沒找到,不然還可以粘起來搶救下。


    尤裏安摩挲著刺球,很快便失望了,這不是寶石,甚至不是金屬,隻是個塑料材質的劣質工藝品。


    “該不會是老媽留下的惡作劇?比如紮腳的積木塊什麽的。這種造型的小玩意很像她的道具,可上麵也沒找到什麽開關......”猜測無果,他把刺球往口袋裏一揣,去研究保險箱了。


    在把手旁輕按,一個熒光的數字輸入盤浮現出來,密碼是四位數,還附帶一個提示。


    【改變一切的日子】


    解密嗎?老爹最喜歡搞這套,肯定是他弄的。


    謎底會是什麽呢?他的生日?母親的生日?我的生日?


    尤裏安打算一個個嚐試過來,先從自己的生日開始。


    輸入0803,整個麵板開始泛紅。


    【密碼錯誤】


    並不意外,反正尤裏安運氣不好,但凡選擇題他都不得不用窮舉法找出答案。


    隻是這提示很快變成另一行字。


    【還剩1次嚐試機會,再次輸入錯誤則永遠鎖閉本產品】


    一般不都是三次機會嗎?


    尤裏安嘴角抽搐,不敢再試,也放棄和機器講道理。他在網絡上搜出這款保險箱的型號,找到說明書,嚐試鑽漏子。


    忙活到直打哈欠,他繞過密碼的計劃徹底破產,強行破拆也走不通了——這款保險箱有自毀功能,檢測到箱體破壞就會毀滅內容物。


    裏麵會是什麽東西呢?還神神秘秘地藏在地板底下。老爹的私房錢?家傳寶藏?空白支票或者無限額銀行卡?


    越猜想越是離譜,隻聽窗框又在輕微作響,尤裏安停止做白日夢,走去關嚴窗戶,兩扇都反鎖上,還在窗把手處搭了個鐵皮罐作為警報器。


    折騰一天的疲憊又湧上心頭,眼皮一下子沉重得睜不開,迴到樓下自己臥室,尤裏安甩掉t恤和長褲,直接撲進被窩。


    夜夢中,父母的麵容浮現出來......


    母親看著被捉弄的丈夫大笑,笑得兩肩發顫,整個人撲在他背上,然後一家人一起跟著笑起來。


    一轉頭,尤裏安又在研究保險箱,老爹突然從地板底下鑽出來,“瞧你高興的樣子,我教的話都忘了?天上怎麽會掉餡餅?”


    母親在旁邊掩著嘴悄聲問,“有沒有和小朋友們好好相處?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午覺?沒有和別人打架吧?”


    哐!嘩啦!


    噪聲打斷了一家團聚的夢。


    尤裏安睜開迷離的雙眼,窗簾縫隙透進來幾縷陽光,天已大亮,那聲音從哪來的?


    哐哐!嘩啦!


    他清醒過來,終於明白這是什麽動靜。


    有人在踹樓下的卷簾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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