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謝見君實在聽不下去這何不食肉糜的荒謬之言,禁不住出列反駁,“您可知農戶們開荒種地,夜半就要扛著鋤頭鐮刀下田勞作,一直忙活到天黑透了才會迴家,有時趕上農忙,連飯也顧不得吃,即便炙膚皸足,寒耕熱耘,也不曾歇息過一日?”


    “左丞大人,您此言何意?咱們現今說的是籌集軍餉,您加以阻攔,難不成是有別的辦法?”那位趙大人被駁了麵子,臉上掛不住,故意當著眾臣的麵兒,把謝見君架在火上烤。


    他這一提,謝見君沒作聲,反倒是將崇文帝的目光給吸引了過來,“謝卿,你身為戶部左丞,可有為朕排憂解難之法?”


    謝見君抬眸望了望半眯著眼就快要睡過去的方旬,有些無奈道,“迴陛下,臣以為,從國庫中抽調糧草送往邊境,雖未必要之舉,但運送路上難免會有損耗,守軍們能收到的軍餉隻有十之二三,不妨允許商戶們自發將糧草捐贈給守軍,用以換取相應的爵位,亦或是減免部分稅收。”


    此話一出,眾人一陣嘩然,連方旬都迴首看他,臉上難掩震驚。


    “謝左丞,你知道你在說什麽?!”沒等崇文帝發話,那位趙大人耐不住性子,當眾不管不顧地斥責起來。


    “哦?”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攏袖,“趙大人何出此言?咱可都是為了百姓和邊境將士呐,您有異議,是想自己掏錢添補軍餉?”他將話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趙民。


    趙民無端被噎了一嘴,氣得臉紅脖子粗,登時就朝著身後幾個禦史使了個眼色。


    禦史們得了示意,紛紛跳出來指責謝見君此舉是禍亂朝綱,與那唯利是圖的小人同流合汙,置聖上威嚴於不顧。


    “哎呦呦,這亂臣賊子的罪名可不敢隨便扣,孰是孰非自有聖上來定奪,諸位同僚都是長輩,何至於跟一黃口小兒置氣...”師文宣老神在在地出列,三言兩語便把話頭重新拐迴了崇文帝跟前。


    崇文帝麵色無異,讓人暫時摸不清他是讚成還是反對,但任誰也說不出個什麽道道來,索性大夥兒都閉了嘴。


    謝見君倒是有幾分把握,封官賣爵並非是他一時興起之言,昨日聽滿崽提起西北要打仗那會兒,他便有了這想法,今日不過是順勢而言,他自認多少能揣測出點聖意,隻要不從國庫出錢,他們這位聖上就樂意得很。


    殿中靜默片刻。


    “朕有些乏了,散了吧。”崇文帝掩麵打了個哈欠,率先起身。


    眾臣見狀,齊齊行禮,“臣等恭送陛下。”


    


    從殿中出來,謝見君被季東林攔住了去路。


    “尚書大人?”他皺了皺眉。


    “左丞大人當真有個好弟弟呐。”季東林麵露嘲意。


    這是為著昨日之事來興師問罪了....謝見君腹誹,隨即他臉上掛起一抹假笑,“瞧下官這記性,都忘了恭賀尚書大人,聽聞子高中解元,季同甫也中了舉子,當真是一門雙喜呐。”


    提起這個,季東林就來氣,他請了那麽多大儒來家中給季同甫補課,這混小子竟然沒考過他慣來不聞不問的小兒子,還被一哥兒按在地上言語羞辱,實在有辱門風。


    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聲,算是迴應了謝見君的恭賀,“小兒同令弟相識多年,老夫竟不知令弟如此伶牙俐齒,隻可惜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老夫勸謝大人還是早日約束下自己弟弟的言行舉止,以免一朝惹禍上身。”


    謝見君一向護犢子,聽了這話,連假笑也不掛了,“尚書大人此言差矣,舍弟頑皮,但也知禮數曉分寸,不僅如此,下官還聽聞他勸說二公子務必謹言慎行,莫要禍從口出,畢竟諸如‘我爹是禮部尚書..’‘讓我爹治你的罪..’‘你這般不把我放在眼裏,就等著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飯...’這樣的話,可不興傳到聖上耳朵裏,您說是嗎?”


    季東林臉色青白,昨日他迴府,隻聽著府內夫人說同甫遭了欺辱,對這混小子在茶肆大放厥詞一事兒一字不知,若他提早知曉事情真相,斷然不會作出不管不顧地跑來斥責謝見君管教無方之舉,如今被人毫不客氣地指到臉上,他一時還真有點騎虎難下。


    “小謝大人!”李公公及時出現,不動聲色地打破了此時的窘境。


    見來人是尋自己,謝見君又掛上了溫溫和和的笑,恭敬地朝著他行了個禮。


    “不敢當不敢當,小謝大人這是要折煞老奴呢。”李公公喜笑顏開,語氣也放得諂媚了幾分,“正巧您還未走,聖上差老奴請您去尚書房議事呢。”


    議事..謝見君暗自咂摸了兩下,莫不是商討他方才在殿前提起的封官賣爵一事兒?


    然容不得他細想,李公公在旁提醒了一聲,他趕忙迴神,正對上季東林狐疑的眸光,“既是聖上傳召,下官不敢耽擱,尚書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他禮數做得周全,哪怕方才威脅了季東林,言語間也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當著李公公的麵兒,季東林不敢發作,隻得咬緊了牙關,勉強扯出一點笑意。


    他剛要開口,麵前之人已經潦潦草草地收迴禮,不疾不徐地拂袖而去,再沒給他一個眼神。


    第236章


    這次被單獨叫來尚書房, 謝見君猜想大抵是為了籌集軍餉一事兒。


    他跟在李公公身後進門時,太子正同崇文帝說著什麽,聽見宮人通報, 迴眸衝他溫和地笑了笑。


    “謝卿來的恰是時候, 父皇對你方才在殿前所言深感興致, 特此召你前來詳問呢。”


    他腳步一頓, 撩起衣擺屈膝行禮, “微臣拜見陛下, 太子殿下。”


    崇文帝微微抬手,示意讓他起來迴話,“你這小子,這次又給朕琢磨出了什麽鬼主意?”


    “稟陛下,是入粟拜爵。”謝見君恭恭敬敬地起身。


    “你讓朕準許商戶自發捐糧於邊關將士, 還要許他們爵位?”崇文帝略帶威嚴的聲音從龍案後傳來。


    “是...”謝見君道:“微臣所言拜爵,是陛下賞賜捐贈糧草的商戶沒有任何實質的爵位, 除此之外, 還可準許他們與之爵位相匹配的特權, 諸如商戶之子能夠入官學讀書, 亦或是免除三年勞役,見縣令,縣丞隻作揖而不行跪拜之禮…”


    他話落了有一刻鍾,尚書房內安安靜靜, 無一人出聲。


    “太子,你怎麽看?”良久,崇文帝清了清嗓子, 眸光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


    “兒臣覺得謝卿的法子有幾分可行之處。”太子附和著謝見君的提議,“軍中餉銀糧草曆年來都是由國庫所出, 但現今國庫匱乏,已無力支撐邊關將士行軍打仗,然西戎頻頻再犯,又豈能坐以待斃?不妨就依謝卿提出的法子,鼓勵商戶捐贈,由商戶來承擔運輸過程中的損耗,如此一來,想必能暫解邊境軍糧短缺的困境。”


    太子一通話恰恰道出了謝見君的心聲,商人重名利,隻是捐些糧食罷了,若能從中獲利,博個爵位出來,哪怕沒什麽實職,隻說著好聽,他們也樂意。這可是他當初在甘州威逼利誘讓其幫著賑災,蓋府學時得來的經驗,如今是照著葫蘆畫瓢。


    但僅有這些還不足夠讓崇文帝下定決心,他得把入粟拜爵的好處都揉碎了,讓他們這位皇帝知道此舉有百利,故而沉吟片刻後,他繼續開口道:“陛下,臣認為,若邊關糧草得以充實,陛下亦可將商戶那兒收上來的糧草,平價售賣給民間百姓,或充盈在各地的的豐盈倉中,以備災年不時之需,”


    果真崇文帝聽他一言,緊擰在一起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謝卿,你明日先將此事兒呈報給方旬。”


    得,這就是鬆口了,但沒完全鬆口的意思,還得同六部尚書再作商議。


    謝見君倒也不著急,此事成與不成,於他而言,並未有任何好處,他那會兒忍不住發聲,是實在看不慣那些食厚祿者理所應當地壓榨百姓而已。


    他領了差事,見崇文帝麵露倦意便識趣地退下,哪知剛走出兩步,太子竟也跟了過來,開口便讓他早些做打算,說三皇子最晚月底歸京,入粟拜爵一事兒宜早不宜遲。


    曉得太子是怕節外生枝,他亦是擔心一朝三皇子手底下的人反應過來,決計會對此加以阻攔,畢竟,軍餉不從國庫中出,他們就要眼睜睜地這塊大肥肉拱手讓人。屆時,即便聖上最終決定采納了他的意見,中間必定也不會太順利,這多一事,總歸不如少一事。


    “殿下放心,微臣今日便將此事呈報給方大人。”


    “也好。”太子見他如此識相,滿意地點點頭,“謝卿恤民之心,世人感召。”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過都是些權宜之計,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得殿下博世仁濟,聽聞欽南水患,殿下自掏三萬兩用以賑災,恭惠之德,實乃社稷之福也。”謝見君自謙的同時,還不忘恭維了太子兩句,果不然瞧著他神色愈發舒緩,臉上也見了笑意。


    “父皇憂心國事,日夜操勞不得寐,孤為其排憂解難,乃是吾等分內之事。”太子此行目的達成,心情自然大好,他拍了拍謝見君的肩頭,又誇讚了兩句“肱股之臣,忠良之將”才放他離開。


    


    崇文帝的動作也是極為迅速的,熹和與西戎再戰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實,容不得他拖遝,不出兩日,征召糧草的文書便如雪花一般飛往了各州府,上京城中更是因著此事爭論不休,要知道,往上數幾百年,可從未有皇帝公開賣官給百姓,尤其是賣給商人的先例。


    “隻要捐六百石就能得個二等爵呐!”雲胡白日裏在街上聽了傳言,夜裏躺在謝見君身側,忍不住同他說道了起來。


    “若是一千石,還能準許商戶之子入官學呢。”謝見君將小夫郎撈到懷裏,手指不自覺地勾著他柔軟的烏發,輕聲道:“隻不過這些糧食都得運到了邊境,依照著過秤後的重量,授予爵位。”


    “這也是你的主意?”雲胡問,漆黑夜幕中,他雙眸尤為清亮。


    “是,也不是...”謝見君答得含含糊糊,說到底,不過是他起草了一份初稿,交由聖上同六部尚書商討完後才敲定了最終的方略,論功勞,並非他一人的,聽聞太子殿下據理力爭,還與持反對意見的兵部尚書和那位讓季宴禮栽了跟頭的侍郎掰扯了兩句呢。


    “那你沒被彈劾吧?”雲胡繼續追問,饒是他再不通政事,也知道能讓聖上點頭賣官,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說不定還會引得眾怒,背上奸惡悖亂,結黨營私的罪名。


    謝見君的確被禦史參了好幾本,倒不是因為入粟拜爵。聖上點頭應準的事兒,他們不敢公開叫板,故而咬著他在甘州任知府時,曾準許商戶之子上府學一事兒不撒口。


    就為這,崇文帝還特地將他叫去跟前,仔細問了問,得知他初到此處時,知府賬麵上一窮二白,連買糧食的銀錢都拿不出來,賑災是商戶們自討的腰包,蓋府學是商戶們自個兒捐的,便沒再說什麽。


    這一來二往,處處挑刺的禦史們不得不歇菜,聖上明知這位戶部左丞行事有悖常律,卻不肯發難,偶爾議事,還要聽聽他的見解,擺明了是要護著,一個個的都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子,看明白局勢後便都消停下來,靜觀其變。


    雲胡見他不吭聲,便知自己猜對了,“你你...”,剛吐出兩個字,就被謝見君不由分說地堵住了唇,直親得渾身發軟才低喘著將他推開,“你慣、你慣會用這套來糊弄我。”


    謝見君定定地看著他,眸中的熾熱幾乎要將他吞沒,“明日,明日我保準同你細說。”


    然這明日複明日,此事高低讓他給糊弄過去了,等到雲胡反應過來,滿上京城的商戶們已經對他家夫君交口稱譽了。


    那富商們慣來地位低下,連個九品的小芝麻官也敢對他們指手畫腳,頤指氣使,出門辦事兒,還得忍受著一關又一關的剝削和刁難,但有了入粟拜爵,可就不是那麽迴事兒了。隻須得花費數千石糧食,便能為自己買來一個爵位,有了爵位,一來孩子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去上官學,再不用四處砸錢找門路,二來自己見了小官,亦不用卑躬屈膝,點頭哈腰。


    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


    他們哪裏缺這數千石糧食,缺的是認可和身份。遂這一聽說新上任的戶部左丞大人說動了崇文帝允許他們用糧食來買爵位,眾人都高興不已。


    一時之間收糧的收糧,找鏢師的找鏢師,上京城久違地熱鬧起來,大夥兒隻巴不得一個筋鬥雲,就能將這些糧食送至邊境,故而,對於幫了大忙的謝見君,更是感恩戴德,讚不絕口,就連雲胡走在路上,還常聽著有商戶閑聊說他家夫君做了件大善事,說自己活了一輩子,沒成想半隻腳踏進棺材了,還能撈個爵位光宗耀祖,這以後到地底下見著列祖列宗,腰杆兒都得挺得邦直。


    他迴頭就將這些話學給謝見君,還學得有模有樣,惟妙惟肖,直言自個兒也瞧得心癢癢,想去村裏收些糧食上來,沒準還能撈個二等爵,但被以“始散財以得官,終聚財以剝民,利一而害十也”為由勸住了。


    謝見君當初同太子說的很明白,“入粟拜爵”隻是權宜之計,隻望崇文帝嚐著甜頭見好就收,莫要貪心。


    


    眨眼秋日過半,大福在百川書院已經念了月餘的書。


    謝見君閑來無事,便將人叫來書房,考校其功課。


    這一考校不要緊,他將幾近散頁,邊邊角角都卷起來的書冊拎到大福跟前,“這就是你平時上課用的書?”


    大福雙手搓著衣角,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阿爹,我可以解釋的...”


    謝見君小心翼翼地擱放下書冊,動作之輕柔,生怕這東西散在自己手裏,平白給這小子不去上學的理由。他耐著性子衝大福招了招手,“過來,到我跟前來,我聽聽你怎麽解釋這堆破爛。”


    大福哪敢上前,聞之立馬後退了數步,雙手圈在嘴邊作大喇叭狀,“阿爹,是大黃,大黃昨日不小心踩壞的!”


    “嗬..”謝見君嗤笑一聲,他雖說平日多以放養為主,並未嚴格要求這小子虛心向學,但也不代表自己就能聽之任之,“我看你是將這本書冊上的內容都背下來了,才這般不愛惜,不妨現下背給阿爹聽聽?”


    大福開口就要否認,抬眸正對上自家阿爹有點冷的眼神,他下意識咽了下口水,拚命迴憶著腦袋裏僅有的那點東西,“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謝見君靠在椅背上,指尖輕點著扶手,好半天聽不著動靜,他微抬了下眼皮,“這就完了?”


    “沒,還有...阿爹,你容我想想...”大福苦著臉,磕磕絆絆地繼續道:“苟不教,性乃遷,教..教..”


    “教之道。”謝見君好心提醒。


    “對對,教之道,貴以專..”大福又停了下來,這迴他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後麵接的是什麽了,隻記得夫子講這門課時,他正坐在下麵,跟同窗比誰挖的蚯蚓更長呢。


    等了片刻,再沒有任何動靜,謝見君歎了口氣,起身繞過書案。


    還未等他做什麽,大福一個大轉身,飛速地往門外跑,腿腳利落得似是身後有洪水猛獸追他一般。


    “謝瑭,我數到三...”謝見君不欲去追。


    “一...”


    “二...”


    大福一麵跑,一麵心裏猶猶豫豫地犯嘀咕,他忍不住迴眸張望,就見他爹立在書房門外,不緊不慢地朝他豎起了三根手指頭。


    第237章


    眼見著阿爹就要數到“三”, 大福心裏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他正愁是要跑去搬救兵,還是乖乖迴阿爹身邊, 冷不丁後襟被高高拎起, 整個身子驟然騰空, 下一刻,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嘿, 這哪來的小兔子?”


    “季叔伯!”救兵來了!他猛地迴身,像隻八爪章魚似的,緊緊地攀在季宴禮身上不撒手,“季叔伯快救我,阿爹要收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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