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南,城北,城東,城西四個方向,凡是見著有受傷的百姓,送去最近的醫館療傷,另,發生坍塌的屋舍要格外留心,倘若行進過程中,地動重蹈覆轍,就地尋找掩體避難,切莫驚慌失措,自亂陣腳。”


    “是!”眾人接了命令,有條不紊地列隊,依照著他的差遣,紛紛四下散去。


    原本還熙熙攘攘的堂前,片刻間安靜了下來。


    “咱們也走吧。”謝見君將喬嘉年招來跟前。這小子做事兒一向冒冒失失,擱其他人眼皮子底下幹活,他還真不放心,遂但凡出公務,他都將人帶在身邊,這迴也不例外。


    “老大,咱們去城西嗎?”喬嘉年小心問道。城西那塊算是甘州的貧民窟,雖說去年拆除了一部分蓋作廉租屋,但仍是有大片大片破敗不堪的屋舍,家境貧寒的民戶賃租不起廉租屋,便不得不硬著頭皮,將就在裏麵住著。夜半時分,地麵晃動得如此厲害,連站都站不穩,很難說那地方的人能逃過一劫。


    謝見君亦有此顧慮,故而利落地翻身上馬,招手喚府役們跟上。


    往城西走的一路上,見著不少從屋中逃出來的民戶,因著是深夜,眾人衣冠不整,或赤腳裸膀,或身裹薄被,但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慌與恐懼。


    “城中有臨時避難所,大家可依據自身的情況,自行安排前往,目前尚不知地動還會不會發生,暫時先不要迴屋,尋空曠處歇息。”謝見君一麵安撫著,一麵在沿途留下府役,帶民戶們撤離去安全的地方。


    等到了城西,盡管來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冷不丁看見倒塌的房屋,散落的磚瓦和灰頭土臉,血跡斑斑的百姓,大夥兒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愣著作甚?”謝見君將傻眼的眾人喚迴神,“先把受傷的民戶背離這塊廢墟,送去醫館。”


    府役們如夢初醒,齊齊動手忙活起來,有拿著撬棍鐵鍁這兒戳戳,那兒鏟鏟尋人的,也有抬著步輿往外運送不能自理的傷者的,一時之間,“叮叮咣咣”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漆黑的夜幕。


    謝見君也沒閑著,他仔細查看了眾人受傷的情況,見多數都是輕傷,想來應是在逃跑時,被碎瓦片斷樹枝剮蹭出來的。他帶著喬嘉年等府役,將輕傷者依次送去安濟院,那裏有馮大夫門下的學生日夜坐診,雖說重病瞧不了,但簡單包紮下傷口還是能信手拈來。


    眨眼天擦亮,這後半夜並未有地動,日頭一上來,民戶們因著惦記自家的財物,便都三三兩兩地結伴迴了家,那些坍塌頹敗的屋子已然不能再呆下去,謝見君索性將人都安置進了廉租屋裏。


    “老大,這是各縣呈報災情的文書,方才陸大人派人送過來的。”


    謝見君抹了把臉,接過喬嘉年遞上前的文書。


    他忙忙碌碌地生熬了大半宿,這會兒精神頭有些困乏,連信上的字都看不清楚。


    好不容易尋了一處光亮的地方,將四封文書完完整整地看下來,他雙眸猛然緊縮,寒涼之氣從腳底蔓延至頭頂。


    “老、老大,怎麽了?”喬嘉年見他神色不對勁,磕磕絆絆地問道。


    “傳令下去,所有人即刻迴府衙,不得耽擱!”謝見君攥了攥僵硬的拳頭,短促而痙攣地唿出一口氣。


    喬嘉年直覺出事了,但老大不說,他也不敢問,登時就領了命令,招唿依靠在牆頭歇息的府役們列隊。


    “等等...”臨走時,謝見君倏地將大夥兒都叫住,“都迴去見見自己的家裏人,半個時辰後,在府衙門前集合。”


    “誒?”府役們一個個不明所以,倒是喬嘉年嘴快,當即就問出口,“老大,這是要幹啥?”


    “去甘寧縣。”謝見君道。據四縣知縣報上來的災情文書來看,此次地動,白頭縣,曲蘭縣還有宋沅禮所管轄的常德縣,隻察覺到並不算太強烈的震感,且三位知縣已連夜轉移並安置了災民,短時間內都能夠穩得住局麵。


    唯獨去年剛換了新知縣的甘寧縣,單看這位年輕知縣歪歪扭扭的字跡,他便知當地必然亂成一鍋粥了,更別說新知縣文書中所提及到的“黎庶塗炭”“血肉狼藉”“屍橫遍野”,用詞之駭然,隔著一層薄薄的紙張,他都能感受到。


    那甘寧縣上萬人口,光指著縣衙那點衙役,根本顧及不全,與其等著鎮壓不住的那一步,倒不如現下就過去,畢竟人命關天的事上,一刻都不能等。


    他讓府役們齊齊迴家告別,自己也趁機迴了趟知府。


    聽李盛源說,馮大夫來瞧過,給雲胡開了兩幅安胎藥。


    他進臥房時,小夫郎喝了藥,正倚靠在榻上打盹兒。


    聽著門開的動靜,雲胡眼眸睜開一道細縫兒,迷迷糊糊間,見矗立在麵前的身影甚是眼熟,“夫…”


    話剛起了個頭,就被噎迴了肚裏,謝見君俯身,落在他唇角的親吻溫柔而繾綣。


    小夫郎微微仰麵,熱忱地迴應著這份隱秘短暫的柔情。


    良久,二人氣喘籲籲地分開。


    “城裏都安置好了?”雲胡問。


    “有輕重傷者,還有部分人家的屋子倒了,我都給安排進安濟院和廉租屋了。”謝見君輕撫著小夫郎俊俏的眉眼,不急不緩地說道。他眸中深情脈脈,直瞧得人紅了臉。


    “對了..”他頓了頓聲,繼續說道:“雲胡,我得去趟甘寧縣。”


    “現在要去嗎?”雲胡不解的眸光望向他,半晌才緩緩開口,“甘寧縣出事了,是嘛?”


    謝見君頷首應了一聲,“昨夜府城的地動,應是受了甘寧縣的波及,我實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雲胡眼眶倏地紅了,他張了張口,似是打算說點什麽。


    謝見君已經做好了被挽留的準備,然小夫郎隻是拿過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去吧,我們都等你平平安安地迴來。”


    他神色微怔,緩緩道了個“好”字,起身往門外走時,正看見滿崽抱著大福站在門檻兒初,不知何時過來的。


    “阿兄,你當真要去?”滿崽不可置信地詢問。方才倆人的對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加之今早上從街上打聽來的消息,曉得甘寧縣當今瘡痍滿目,他實在不願意讓阿兄趕在這個時候去涉險,“能不能不去…你不要我們了嗎?”


    “說什麽胡話呢。”謝見君笑了笑,“你留在家裏,幫阿兄照看一下雲胡和大福,好不好?”


    滿崽剛想說不好,餘光中瞥見雲胡衝他搖了搖頭,他將臨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那你要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們,我是個大人了,我肯定、我肯定能行的。”似是要為自己加油鼓氣,最後幾個字,他咬的極重。


    “阿兄自是相信你的。”謝見君捏捏他的肩頭。他倒也不會真的把這重擔丟給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隻是想安安滿崽的心罷了。


    時間緊迫,來不及多說什麽寬慰的話,謝見君將家裏事宜都挨個交代好後,便急匆匆地趕去了前衙。


    此行到甘寧縣救災,他帶走了大部分的兵馬和賑災的物資,還特地將陸同知留在知府,之所以這麽安排,實則是因為甘寧縣離著府城最近,發生地動後,自然會有大量受災的流民湧入府城,若城中無官員坐鎮,必定引發暴亂,到時他遠在甘寧縣,也隻能鞭長莫及。


    陸同知臨危受命,送他們出城時,拍著胸脯打包票說自己決計不辱使命,直言等大家平安歸來,他自掏腰包給將士們接風洗塵。


    


    出了城門口,謝見君帶人一路走的都是官道,雖說官道平坦寬闊,但經曆了昨夜頻發的地動,仍有不少從山上滾落的巨石,將前進的路擋的嚴嚴實實,府役們不得不一麵探路,一麵徒手清理著亂石泥土,碰著有遇難的百姓,他們便就地焚燒,以免天氣炎熱,陰雨連綿,引發不必要疫病。


    眼見著再拐過一個大彎,就能見到甘寧縣的石碑,忽而一聲巨響,地麵不受控製地搖晃起來。


    眾人見勢不好,連忙井然有序地撤離,驟然相隔不遠的地麵,裂開了一道四尺寬的大縫,渾黃的濁水從縫隙間不斷地向上翻湧,阻隔了撤離的路。


    “都穩住!別慌!”謝見君高聲道。


    一行人將將站穩腳跟,麵前的裂縫複又在震動中重新合上。


    大夥兒齊齊傻了眼,這一迴,沒人再敢往前一步,踏過這條裂縫。


    第218章


    突生變故, 原本設定好的路線斷斷是不能再走了,待大夥兒從震動中緩過神來,謝見君當機立斷決定改道換路, 好在後半段還算是順利, 眾人走走停停, 比原來的路程多耽擱了一個時辰, 才到甘寧縣的城門口。


    如今的城樓已不複先前威儀森森, 城牆上破開好大一個洞, 滿地都散落著亂石碎瓦,守門的護衛更是不見人影兒。


    “老大,這…”喬嘉年擰眉。從他這個方向望過去,城中幾乎算是一片廢墟,零星有幾個衙役裝扮的漢子在幫著救人, 更多的是不堪入目的頹壁殘垣和失魂落魄的百姓。


    “進城看看。”謝見君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身旁宋岩, 自己先一步跨過城門。


    “曹知縣呢?”他上前問到正埋頭搬石頭的衙役。


    那衙役迴眸, 見問話的人是知府大人, 連忙要叩身行禮, 被謝見君一把托住,“怎麽就你們幾個人,其他人呢?曹知縣在哪兒,紀萬穀呢?”


    他一連串的問話, 把人砸的有些懵,反應過來,衙役同周圍二人視線短暫一碰, 麵露難色道,“迴稟大人, 辰時城中餘震,紀主簿被石頭砸暈了,現在正在醫館裏躺著,其餘衙役都各自救家裏人去了。”


    “曹知縣呢…”謝見君第三遍問。


    “他…他…”衙役磕磕絆絆地不肯作答,倒是一旁臉上染著血汙的衙役嗤笑一聲,“俺們那位知縣大人嚇破了膽,躲在烏龜殼裏喊娘親呢!”


    此話一出,謝見君眸光一沉,還未說什麽,就被喬嘉年搶了先,“大膽,爾等身為知縣衙役,怎可在背後如此置喙你們大人!”


    那衙役一把摔掉手中的撬棍,“他奶奶的,就他的命是命,別人的命都是草芥!若不是這石板下麵壓著俺家兄弟,俺也躲著去,他娘的誰願意幹誰幹!”


    “你!”喬嘉年見他口無遮攔地爆粗話,一時不耐正欲發作,被謝見君揪著後襟拎開。


    “宋岩,你帶人從城門口開始分散搜查,一切按照咱們在府城的安排來,傷者送醫館,亡者送義莊等家眷辨別身份後焚燒,另外,讓衙役帶你們去尋開闊的空地處搭建臨時避難所用以安置災民。”


    “是!”宋岩領了命令,當即將隨行而來的數百名府兵分成十人一列的小隊,各帶一位惠民醫所的大夫,地毯式地搜尋傷患。


    “等等我,我也要去!”喬嘉年摩拳擦掌。


    謝見君眼疾手快地將人薅迴來,“跟我去縣衙走一趟。”


    “哦”喬嘉年不情願地應了一聲,跟在他身後,二人抄近路去了縣衙。


    連夜的震動並未對這座縣衙造成多大的傷害,隻大堂寫著“明鏡高懸”的牌匾,此時正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瞧上去尤其刺眼諷刺。


    謝見君二話不說,直接進縣衙後院。


    後院裏靜悄悄的,連個侍奉的丫鬟婆子都沒有,他們倆挨個房間搜下來,最終在書房裏找到了所謂的知縣大人。


    曹靖舟腦袋上裹著洇血的紗布,正哆哆嗦嗦地坐在書案後寫著什麽,被“吱悠”推門聲嚇得一顫,他猶如驚弓之鳥,迅速雙手抱頭躲在了書案下。


    謝見君走近,拿起書案上墨跡未幹的紙草草掃了一眼,原以為是呈報災情的文書,不成想從頭看下來,竟是一封辭表。


    “曹靖舟,你要走?”他微眯了眯眼,眸中燃起一抹慍怒。


    “大大大大、大人...”曹靖舟哭喪著臉從書案下鑽出來。他剛過弱冠之年,臉上的稚氣都未曾褪全,加之灰頭土臉,畏畏縮縮,讓人看著就窩囊。


    “迴答我,你是不是要走?”謝見君厲聲重複道,眼見著曹靖舟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他上前掐住他的後頸,將人從地上硬生生地拽起來,一路拽到了府衙門前的長街上才鬆手。


    “你能撂挑子跑路,你也可以縮進殼裏,一輩子不冒頭,但是你看看身後的百姓,你手下的衙役,他們土生土長在甘寧縣,這兒是他們的家,是他們落地歸根的地方,他們無路可退!”


    “我都、我都要死了!”曹靖舟聲嘶力竭。言外之意,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哪還能管得了這麽多!


    謝見君將他推倒在碎瓦礫下,與昨夜因著地動被倒塌樹幹砸死的老漢,麵麵相覷。


    曹靖舟幾乎嚇掉了魂,雙手杵在地上,屁滾尿流地往後退,連掌心被擦破了皮也未曾察覺。


    “這些死去的人,他們有年邁的父母,剛成婚的妻子夫郎,還有年幼不知事的子女,此時都被壓在破瓦碎石之下,或已經撒手人寰,或奄奄一息等著救援...”


    “你苦讀數年聖賢書,受鴻儒百家教誨,一朝身為父母官,難不成就是眼睜睜地看著整個甘寧縣,在你眼前變成人間地獄?”


    謝見君逼著他正視麵前死不瞑目的老漢,見他神色雖有些煞白,但勉強能看出一絲絲的鬆動,便繼續道,“今日若是你爹娘,就在石板之下生死未卜,你尚且還能冷眼旁觀,一心隻想著要逃走?”


    曹靖舟怔怔地發愣,昨個兒半夜發生地動時,他驚恐失色地從內室裏跑出來,見外麵片瓦不存,行號巷哭,登時便上書陳表災情,還找來了衙役們想要救困扶危,可誰知單隻是半個時辰內,地動便頻發了數次,沒人再聽他說什麽,大夥兒一時方寸大亂,東逃西散。


    他看街上有人被砸倒在地,想要上前幫忙搬開那重石,不料從石碓裏拽出來的都是斷胳膊斷腿。


    他倏地嚇破了膽,適逢一塊碎瓦片震落,砸破了腦袋,便不敢在外待著,趔趔趄趄地跑迴屋子,天亮才想起來寫辭表,打算辭官迴老家。


    到如今,想走的心並未有半分減弱,可邁出去的腿卻遲疑了。


    他舉子高中之時,是同爹娘和先生立過誓言的,他日若為一方父母官,定然會關心民瘼,視民如子,但現在…


    謝見君看他跪在地上,一麵拿袖口抹著淚,一麵費勁搬石頭,指尖很快就磨出了血。


    他一時心生不忍,連語氣都溫和下來,“人已經沒了,別浪費時間了,去把你的人召迴來,安排安排後麵的事兒,還有很多活著的人等你來救。”


    曹靖舟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起身時險些一頭栽進謝見君懷裏,“我知道了。”


    謝見君將人扶住,揚了揚手中的紙,“這辭表,本官先收著,你想走,本官不攔著,但你至少要把這一成百姓都給我安置好。”


    曹靖舟用力地抹了把臉,抬眸時眼神較之前堅定了許多,正值從醫館醒來的紀萬穀匆匆忙忙趕迴來,便讓他去召集衙役。


    不多時,尚且還能行動的衙役們陸陸續續都趕了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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