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老漢扯著老嫗就往客棧外走。


    “叔,嬸子,留步!”李盛源追上去,這可是雲胡囑咐下來的要緊差事兒,斷斷不能把人放走的。


    他留住人,好說歹說地一通勸,才換來二人鬆口,慎小慎微地跟在小廝身後往二樓客房走。


    臨入大堂,那老嫗摸出賣蘋果得來的銀錢,迴過身來拚命要往他兜裏塞,直言自己一把年紀,不能占他們這些年輕人的便宜。


    李盛源困乏,著急複了命要迴屋睡覺,說話語氣難免冷淡了些,爭執間,荷包掉到了地上,發出當啷一聲響。


    他撓了撓頭,“叔,嬸子,我是聽命令辦事兒的,你們也別為難我,今個兒太晚了,天又冷,主夫心善留你們在客棧住一宿,明日有何事,待他醒來咱們再論,可還行?您瞧我這困得都睜不開眼了…”


    左右他們明日都得一早走,到時候能不能湊到一塊兒都難說,現下還是利利索索地打發了人歇下,等會兒他好給雲胡個交代。


    老嫗見拗不過眼前這壯漢,嘮嘮叨叨一連道了幾聲謝,方惴惴不安地跟著離開。


    雲胡抱臂立在窗前,一直見那老夫婦二人,都被李盛源相繼勸進客棧,才安心躺下。


    翌日,天將將亮,他便起來了。


    這客棧總歸不如自己家睡起來安適,他這一夜翻來覆去沒少折騰,這會兒歸心似箭,倒是大福睡足了精神,喚這小家夥起來時,也沒有哼唧鬧騰。


    等著小廝和李盛源往馬車上擱行李的功夫。


    “爹爹!爹爹!”站在他腿側的大福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瞧那邊,是給我大蘋果的爺爺和奶奶!”


    雲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然見那一對賣蘋果的老夫婦,蹲坐在屋簷下四處張望,好像在等什麽人。


    四人眸光一撞,老漢和老嫗急急慌慌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土,便蹣跚著往這邊走來。


    “可算將人等來了。”


    他們認出雲胡就是前些日子送肉包的好人家,又知曉昨個兒膀大腰圓的壯漢,正是這小公子身邊的侍從,故而雞剛打過一遍鳴,倆人就等在了門口,生怕給錯過了。


    “大娘,客棧都是晌午退房呢,您們咋不多歇息一會兒?”雲胡訝然,一時沒想到自己分明起得這般早,還能跟他們倆在門口撞見。


    “不歇了不歇了...”老嫗擺擺手,又從懷裏往外掏破布頭縫得荷包,“善人,大娘知道是你買的蘋果,還請我們倆在客棧裏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宿,我這實在過意不去,這點錢,你可得拿著,不然我於心不安呐。”


    說著,她就要同昨日對李盛源那般,硬生生要往雲胡懷中塞。


    雲胡帶著大福連連後退兩步,躲過了塞來的荷包,“大娘,這錢我肯定是不能要的,我買蘋果,是家裏的營生能用得著,您別有旁的想法,之所以昨日勸你們在客棧歇下,單單隻是因著天冷,怕您和叔一把年紀凍出個好歹來...”


    老嫗停在半空中的手緩緩落下,她側目瞅了眼拘著肩膀默不作聲的老漢,歎了口氣,“我二人是從南鄉村來的,過來一趟城裏的集市,少說要走上個半天時間,這一板車的蘋果,一天下來賣不掉,來來迴迴的,萬一磕了碰了,招城裏人嫌棄...我們也是真沒法子,才背著鋪蓋住在街上。”


    雲胡微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麽,末了從齒縫間擠出幾個蒼白的字,“還是得看顧好自個兒身子。”


    “我們一把年紀了,不妨事,趁著腿腳利落,趕緊出來賺些銀錢,家裏兒媳剛生了娃娃,正是花錢的時候呢,左右湊活湊活,一宿也就熬過去了,這日子嘛,哪有不吃苦的。”


    老嫗瞧著雲胡臉色不太好,當是以為自己嗦,讓人家生了厭煩之心,想正經好生道謝,又覺得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到最後,就剩下一句謝謝的話,顛來倒去說了好些遍。


    雲胡聽著心中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他清楚自己隻能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他們一輩子,到頭來,過什麽樣的日子,還得靠他們去奔。


    “主夫,馬車上的行李都已經封好了,咱們可以迴城了。”李盛源適時過來提醒道。


    老夫婦二人連忙讓開路,雲胡借勢跟他二人告別。


    迴程路上,連不通人事兒的大福都瞧出自己爹爹心緒不佳,他學著阿爹哄自己的模樣,稚嫩的小臉湊到雲胡跟前,輕蹭了蹭他的鼻尖,“爹爹,咱們要賣好多好多糖水罐頭,這樣,就可以從爺爺奶奶那裏買好多好多蘋果了!”


    雲胡抿嘴笑了笑,撈起小崽子往懷裏一摟,“爺爺和奶奶賣了蘋果有錢賺,咱們賣了糖水罐頭也有錢賺,對不對?”


    “對!”大福懵懵懂懂地點頭,他聽不懂做生意其中的道道兒,但他隻想讓爹爹高興。


    


    “迴了?”謝見君正埋頭坐在案桌前,執筆寫寫畫畫,乍一聽見有人進門的動靜,頭也不抬的問道。


    “迴稟大人,婦人帶著小公子已經往府城走了,估摸著這會兒,怕是都要快進城了。”陸正明拱了拱手道。


    “這兩日,可有發生什麽事兒?”謝見君擱下筆,端起有些放涼的茶盞,輕呷了一小口後,緩聲問道。


    “昨日在桐塢村時,夫人的確是被絆住了腳。”陸正明將雲胡在桐塢村發生的事兒,以及迴常德縣對老夫婦二人的照顧,一一都說給了謝見君。


    謝見君聽完,禁不住莞爾輕笑,心道這崽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倒真是超乎了他的意料,早知小夫郎如此聰慧良善,先前就應該放開手,要緊放在身邊護著,反而還折斷了他的羽翼。


    “大人,屬下可還要迴府城,繼續暗中保護夫人和公子嗎?”交到手裏的差事兒妥妥當當地辦完,陸正明閑不住,便繼續追問。


    謝見君抬眸,借由透進窗戶的斑駁光影,掃了他一眼,而後不緊不慢地揮了揮手,“你迴府城去吧,這個月十五,甘盈齋要開張,你且去跟前盯著,莫要讓宵小逮著機會過去鋪子裏挑事兒,尤其是跟周時雁有牽扯的人,都得嚴實實地防著...”


    他頭著剛發落了王大川,現今擔心他那拎不清的娘親會跑去甘盈齋找麻煩。


    “是...”陸正明爽快應下,他一向唯謝見君的命令是從,對於安排到手中的差事兒,甭管事大是小,都正經上心著呢。


    屋中重歸於平靜,謝見君後靠在椅背上,瞧著屋外的陸正明一個翻身上馬,轉眼功夫就沒了影兒。


    他揉搓了把臉,將眸光繼續放在眼前的圖紙上。


    沒多時,趙田進門來換茶水。


    “正好有事兒要交代給你...”久坐不動,謝見君身子骨酸得厲害,他直起身將桌上的一大圖紙遞給趙田,接著長長地抻了個懶腰。


    “知府大人有何吩咐?”趙田將茶壺往地上一擱,接過圖紙小心翻看了幾頁,都是些算數和橫豎杠。


    “你讓連雲山他們,將耕犁過的地方,全都圈成長十八丈,寬四丈八尺大小的田地,而後將這十八丈打中間橫斷成十五條寬一尺五寸的小路...”謝見君瞧趙田一臉茫然,指著他花了一日一夜搞出來的圖紙,慢條斯理地解釋起來。


    “這田地和田地之間,要分成十四條小道,用作給農戶們耕種通行...”


    “還有每塊田也得按照寬一丈領悟村,長四丈八尺的大小來圈....”


    趙田目不轉睛地盯著謝見君手指過的地方,努力地消化著他說的話,一麵聽,還一麵小聲重複著,就怕自己等會兒出了門,把囑咐都忘幹淨了。


    “你先知會連雲山,他們都是種過的莊稼戶,一聽都能明白,先把田地給分出來,瞧見這町了沒?”謝見君溫聲點了點,“這個位置,每隔一尺,都得橫向鑿出一條直溝來,溝要闊一尺,深一尺。”


    “闊一尺,深一尺...”趙田搖頭晃腦地默念,像極了開蒙跟著夫子學三字經的稚童們。


    謝見君眉眼微翹,“不用緊張,一時記不住,之後再來問我也行。”


    “記得住記得住!”趙田頷首,他正經一個府役,哪能因著這點小事兒,在知府大人跟前露怯。


    “行。”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你盡管吩咐下去...”


    趙田得了命令,轉身便要走,臨到門口又被喚住,“我帶迴來的穀子的種子,還有之前溲好的糞糊糊,都擱在何處了”


    “迴大人,都在柴房裏堆著,可要屬下著人給您帶過來?”一想起那作嘔的味道,趙田撇撇嘴,不曉得知府大人如何又惦記上那東西了。


    “讓李四他們搬到屋舍麵前的空地上去。”,算著離下穀子的日子,約摸著還剩下二十天,謝見君打算趁著這幾日天氣幹燥,用糞糊糊把種子溲一遍。


    “屬下這就去安排。”


    先前墾荒的人,這一下被分成了兩撥,一撥下地區田,另一撥人抓了短簽,被留下來在空地上手中。


    他們帶著口巾,先是將種子混著糞糊糊,溲成麥飯那般,而後薄薄地攤開在地麵上,不光如此,還得時不時過來攪動,好讓種子盡快晾幹。


    “我說,連哥,你做那簽的時候,當真沒出老千嗎?”李四被熏得頭昏腦漲,幾乎再多扒拉一下,就能當場撅過去。


    “放什麽屁話,老子要是出老千,何至於跟你在這兒?”連雲山“啐”了一口,將後腦勺的口巾紮緊實,“趕緊翻,方才趙府役說了,等著幹了,還得在嗖個六七迴呢。”


    “啥玩意兒!”手持釘耙的漢子驚唿,登時便招來謝見君望過來的目光,他忙不迭垂下腦袋,壓低聲音道,“我說這知府大人到底懂不懂?瞧他一身細皮嫩肉,不像是做過農活的樣子,別是糊弄咱們!”


    “你怎麽知道他沒幹過農活?”從東雲山下來匯報挖渠進程的宋沅禮驟然出聲,嚇得連雲山幾人險些扔了手中的釘耙。


    “參、參見宋知縣。”諸人迴過神來,齊齊屈膝行禮。


    宋沅禮居高臨下地睨了他們一眼,“你們可知,私下裏編排朝廷官員,該當何罪?”


    大夥兒都默不作聲,誰也不敢在眼下,還不知死活地去觸這位神出鬼沒的宋知縣的黴頭


    “你們口中這位細皮嫩肉的知府大人,在科考前,一直都是下地勞作的農家子,當年殿試,他是所有進士中,少數能分得清陳米和新米的狀元郎....”宋沅禮掰著指頭,給這些人細數道。


    他說的這些事兒,都不是什麽私密,謝見君的過往,隻稍稍費些勁兒,也都能打聽到。


    但連雲山一行人,顯然沒有這方麵的人脈渠道,如今聽宋沅禮一說,個個張大了口,一副驚詫模樣。


    他們長此以往,都拿謝見君當上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哥,之所以分來甘州,恐就是為了給自己的仕途上鍍層金,迴去好升遷,誰能想到這瞧著光風霽月的人,曾經也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戶呢。


    這下子,眾人可不敢再說謝見君啥都不懂了,現在看來,人家這段時日所吩咐的一切看似奇奇怪怪且不怎地靠譜的活計,都有理有據呢。


    “還在這裏愣著作甚?手裏的活兒都忙完了?”宋沅禮一句話點醒連雲山等人。


    這又是提釘耙,又是攪木棍,轉眼間,空地前又是一場熱火朝天。


    


    “你方才同他們說道什麽呢?我瞧著一個個的,臉色都變了。”謝見君抬眉疑惑問道。


    宋沅禮散漫地聳聳肩,“揭你老底兒呢。”


    謝見君一聽這人又要犯不正經,沒得跟他繼續掰扯,一句話揭了過去,“東雲山上的溝渠,你挖得怎麽樣了?”


    “底下人幹著呢,這幾日竹龍就架好了,到時先通到桐塢村去,我著人在村子裏修了幾處石槽,之後村民吃水,便可以去石槽口子處接水了...”


    “灌溉田地用的溝渠,挖起來進度慢些,但肯定耽誤不了你下種,最多到月底,我就給你通過來!”


    宋沅禮拍著胸脯打包票,大有我盯著,你隻管放心的架勢。


    “嗯..”謝見君心不在焉地應聲,心裏琢磨著這之後的打算。


    “我說,雲胡哥兒的甘盈齋這個月十五就要開張了,你不迴去瞧瞧?”


    聽宋沅禮這般問,謝見君埋頭搓著衣角上的泥點子,半天才道:“跟他說過了,這兒離不開人,就不迴了。”聲音聽上去有些悶悶的。


    宋沅禮擰眉輕“嘖”了一聲,“我還當你如何都要在旁邊守著呢,難為你這般放得下心。”


    謝見君沒反駁,他站在小屋外,眸光遙遙望向不遠處蒼翠巍峨的青山,一時不再言語,神色之淡然,讓人猜不出彼時他在想什麽。


    連雲胡都當自家夫君,斷斷是不會迴甘州了。


    他那日自打從常德縣迴來,就一直沒能閑下來,先是找牙行招了幾個幹活利落的夥計,讓周時雁抓緊給他們培訓,而後又去了工匠那兒一趟,驗了驗新一批陶罐的品相,跟個陀螺似的,忙忙碌碌了好些日子。


    眨眼就到了開張前夜,月明星稀。


    他那位,篤定了說自己絕對趕不及甘盈齋開張日子的夫君,悄沒聲地摸了迴來。


    第161章


    "主夫, 明日要用的香燭鞭炮,一應都拾掇齊全了,晌午那會兒, 我同昌多去清點了一遍, 東西數目都能對得上……"


    月影婆娑的長廊下, 周時雁正同雲胡確認著甘盈齋開張的最後事宜, "明日吉時一到, 借主夫您的手, 將香燭點上,給咱們鋪子討個好彩頭……"


    她微微躬身,垂眸小心囑咐著,好半天聽不著雲胡的迴聲,"主夫?", 她翹首,瞧見雲胡怔怔地站在原地, 目光灼灼地望著門口處的一道兒黑影。


    "是、是誰!誰在哪兒?", 她登時便將雲胡擋在身後, 顫顫地出聲問道。


    昏暗處走出一人, 正是從東雲山匆匆忙忙趕迴來的謝見君,他隻著一身玄青常服,額前的發絲被細汗濡濕,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 即便是隔著霧蒙蒙的光影,依舊掩飾不住他滿身的風塵。


    “你怎麽迴來了!”雲胡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暈暈乎乎,他撈起衣擺, 一猛子翻過齊腰高的朱欄,“不是說趕不及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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