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靈的腳步聲響在走廊裏,他和往常一樣,來到那間醫療室外,伸出手覆在門把上,放慢動作,很輕地往下一壓,盡可能不發出聲響。


    房間裏沒有開燈,光線晦暗,從走廊透進來的光直直地打進去,照在隨著風輕輕飄晃起來的窗簾布上,他正在想窗戶是什麽時候打開的,一轉眼,才發現病床上沒有人。


    他愣了一下。


    正準備去找博士,走了不到兩步就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是來自浴室的水聲。浴室裏也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他愣在門口,伸出的手抬起又落下,遲疑喊道:“餘悸?”


    裏麵的水聲停了一瞬,低低沉沉的聲音傳來:“幫我拿一下衣服。”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沒找到。”


    丹鬱立刻說道:“好,馬上。”


    衣櫃在過道,大概是餘悸沒住過這樣的臨時醫療室,所以才沒找到。雖然是臨時醫療室,但條件已經算好的了。


    衣櫃裏掛著兩件備用病服,其中一件的尺寸好像有些小,似乎不是餘悸的尺寸,於是他就拿了另外一件。可衣櫃裏沒有別的衣服了,得讓人送點衣服來才行。


    再次來到浴室門口,裏麵已經沒有了水聲,丹鬱抬起手,正準備敲一下門,浴室門就從裏麵被拉開了。


    房間裏光線晦暗,浴室裏又更加地黑,模模糊糊隻能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裏麵,丹鬱耳根發燙地愣在原地,一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幾乎就在這一瞬間,裏麵的人走了出來,扶著門框停在丹鬱的麵前,問:“衣服呢?”


    丹鬱慌亂地捧起衣服,錯愕間發現餘悸並不是什麽都沒有穿,餘悸是穿了浴袍的,隻是腰間係得有些隨便,鬆鬆垮垮的,往上一點是若隱若現的、流暢的肌肉線條。


    丹鬱隻敢看這麽一眼。


    換好衣服後,餘悸就站在了窗邊吹風。


    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微微垂著,瞳孔還是渙散著的,博士說眼睛沒有其它什麽問題,看不見是因為受到精神域的影響,所以一定得好好地養一養,精神域也好,身體也好,都得養。等精神域養好了,或許眼睛就有希望了。


    但也隻是或許而已。


    這樣的案例太過少見了,實在很少有人精神域薄弱到如此地步卻還沒崩潰的,所以很難給出絕對的判斷。


    隻在窗邊站了沒一會兒,丹鬱就拉了拉他,把他拉迴了病床上坐著。


    他的眼睛還是得遮起來,這裏緊挨著哨塔,外麵的形勢還有點緊張,空氣多少有些混雜,閉著眼倒也算了,可餘悸總是要睜開。


    丹鬱一邊係,一邊說了說最近發生的事,然後探著身子過去打結,剛一湊過去,餘悸就和以前一樣,輕輕擁住了他。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習慣。


    但這次卻又跟以前有點不太一樣,丹鬱往迴錯了錯,這雙環在腰間的手卻沒鬆開,丹鬱低頭去看餘悸,可房間太暗了,他能看到的,最多隻是餘悸垂落著的長發,和挺直的鼻梁。


    他就那麽靜靜地看著,餘悸也安安靜靜的,沒有更多的動作,就那麽輕輕環著他。


    餘悸剛洗完澡,身上冰冰涼涼的,後頸沒有貼阻隔貼,所以信息素就自由地飄散在空中。本該濃鬱無比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也柔了些,但也不好說,這股味道在丹鬱這裏,和別人聞到的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他依賴這股味道,也困於這股味道,所以潛意識會覺得這股味道很好聞,裏麵帶有的攻擊與刺激,對他來說反而已經感覺不太到了。


    明明是他受製於這股味道,可餘悸貼著他,卻說:“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淹沒在濃鬱香味裏的淺淡玫瑰冷香,該是不會被注意到的才對。


    丹鬱總覺得恍惚,餘悸隻是側了側身體,他就不受控製地坐到了餘悸給他讓出的空隙處,順著餘悸的意思,微微抬起了臉。


    單手捧住丹鬱的側臉,拇指在臉上摩挲過去,像尋找方向一樣,直到摸到了嘴角,順著撚過去,指腹壓在嘴唇上,才停了下來。


    然後朝著指腹抵壓著的位置,低下頭去。


    丹鬱仍舊恍惚,朦朧視線中的人在向他靠近,他忽然一驚,往後倒去:“不行,你現在是個病人。”


    撫在後背的寬大手掌用力一壓,把他又給壓了迴來,餘悸說:“我挺好的。”


    是挺好的,手勁這麽的大,丹鬱被圈在懷裏幾乎動彈不得,丹鬱還想說點什麽,餘悸傾身下壓,把他沒能說出來的話給堵住,逆流迴胸口,就這樣,丹鬱毫無防備地仰躺在了床上。


    較之以前,餘悸這次算得上溫柔,吻意纏綿而又細致,跟以前很不一樣,可即便如此,丹鬱還是有點喘不上氣。


    灼熱的交匯間,一道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靠近,最後停在這間醫療室門口。


    哢嗒一聲。


    門被打開。


    過於濃烈的信息素味道撲麵而來,刺得博士輕咳了一聲,開燈,走近,看到的是丹鬱正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杯,和一旁躺著的餘悸。


    丹鬱:“啊,博士,他……他醒了,我剛準備去叫你呢。”


    餘悸的蘇醒轉移了博士的注意力,以至於沒能察覺丹鬱嗓音裏的不自然,以及浮在空氣中不同於以往的、帶著抹欲望的信息素味道。


    博士的檢查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之久,久得餘悸開始犯困,丹鬱也趴在床頭昏昏欲睡了起來。


    意識混沌間,博士的一聲“好了”拉扯迴了丹鬱的神誌,甚至驚得渾身都顫了一下。


    可抬起眼,卻連博士的身影都沒看到一下,緊接著,“哢嗒”一聲再次傳來,門被關上了。丹鬱揉著眼睛走到門口,然後打開門,朝著走廊兩端都看了一眼,卻仍舊沒看到博士。


    “……走得真快啊。”


    關上門,意識不清地反鎖了一下。


    他腳步虛浮地往迴走,坐到床邊,問餘悸:“繼續嗎?”


    第71章


    走廊沉入靜謐,房間也是。


    窗簾飄晃起來,風意湧進濃鬱的深層次信息素氣味裏,未見吹散,攪得更為擴散。對於丹鬱那句問得有些糊塗的話,餘悸的迴答,用的並非語言。


    從哨塔掃過來的探照燈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照在微開著的玻璃窗上,光線不亮,卻足以在折射進來的那一刻使沉入黑色的房間清楚起來,明亮一閃即逝。


    未盡的纏綿在房間裏延續,延續著溫柔,延續著克製,卻難以壓下越發粗重的唿吸,和掌心下越發滾燙的觸感。


    纏在眼睛上的布料不知道什麽時候掉落了,丹鬱恍惚著睜開眼,看向那雙恍如星空一般的深眸,有些遲緩地眨了一下眼睛。


    沒有更深一步試探的意味,餘悸停了下來。僅僅隻是一個有些漫長的吻,就結束了。


    丹鬱在想接下來是不是該迴去睡覺了,他不知道怎麽到這張床上來的,下床的時候可能還得找一找鞋子,找一找外衣……啊,外衣都不見了,結果就隻是一個稍微親密一點點的吻嗎?


    或許是餘悸身體果然不適,所以不行了吧……


    丹鬱遲緩又詭異地胡思亂想起來,慢慢翻過身,準備去摸索他不見了的外衣,誰知剛一轉身,就被按壓著貼到了牆麵,身後傳來一道低沉得有些啞澀的聲音:“我果然還是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哪樣?


    黑暗裏,丹鬱被抵在床頭,頸側是身後之人彌漫過來的灼熱唿吸,從後麵繞過來的微涼指尖掃過下頜,順著喉結一路往下,堆疊起來的酥麻癢意順著指尖遊離。撫在側臉的另一隻手的掌根用力,迫使他的頭往一側偏過去,最終迎來了一個與溫柔二字全然相反的、甚至有些發狠的吻。


    他被桎梏得不能動彈半分。然後餘悸身體微傾,俯身下壓。


    ……


    “狀態不錯,我認為您應該經得起長途飛行了,所以,建議您迴主城休養,正好我也可以隨著您一起迴去。”


    博士的話說得冷靜又客氣,是他一慣的風格,可卻聽得餘悸笑了一笑。


    “我們的博士先生還真是很不喜歡出差啊。”


    博士輕咳一聲,取下纏在餘悸身上的各種線管,禮貌說道:“我送您迴房間。”


    “不,”餘悸隨手拒絕,“我就喜歡一個人感受黑暗。”


    不給博士任何的反應時間,餘悸起身就離開了,走得緩慢悠閑,那一如既往的悠哉模樣,好似黑暗於他而言完全構不成絲毫的阻礙。


    緩慢而悠閑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最後停在了他那間醫療室外。


    進去,關門,指尖一抬,將房門反鎖。


    他端著杯水站在窗邊慢慢地喝,風把異種死亡的味道若隱若現地帶進來,伴在空氣裏,聞得餘悸時不時都要皺一下眉。


    小半杯水見了底,餘悸放下水杯,慢慢走迴床,掀開被褥,在溫軟的另一側緩緩躺下,然後抬起手,覆上沉睡中人的臉。


    “睡得是不是有點太久了。”


    先是在側臉很輕地揉捏了一下,後來指尖上移,無意間觸碰到眼尾的傷痕,就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


    小玫瑰曆經了死亡,靈魂被碾碎,在臉上留下了永遠都無法修複的痕跡,才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想起看見小玫瑰的第一眼。


    落地窗之外,孤獨地站在隊尾,氣質非凡,眼神特別,還有這抹一下就吸引了他注意的紅痕。是一開始就判斷失誤了,還是從一開始就有了點別的原因呢,他現在不太知道了。


    像是那種無法言說的詭譎宿命,在布滿陷阱的迷途裏,指引著唯一的終點。抵達的方式有千萬種,而他,用了最極端的那一種。


    小玫瑰一直在跟他生氣,可是小玫瑰又一直在迴頭看他。


    緊貼著的懷抱裏,他好像能感受到身邊人的熱烈情感,可又好像,總是難以完全體會。於是他又想起了那個問題,他會,再一次消失嗎?


    小玫瑰是怎麽想的呢?


    那麽多可以問的問題裏,隻選了這一個問題,認認真真地問了出來。是想得到怎樣的迴答呢?


    而他,又給出了怎樣的迴答呢。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在他醒過來後,接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同一個話題,那就是,他流落在外數月,曆經磨難,最後還能迴到人類基地,是奇跡,是神明眷顧。


    所有人都隻看得見他。


    沒有人看到,在他從哨塔墜落下去,被黑暗所吞噬的時候,有人站在安全線內的高處,朝著他縱身一躍。


    沒有人看到,他的精神域再次破損,有人拚盡全力,一點一點將那些破損修補起來的時候,滴落在他臉上的溫熱眼淚。


    也沒有人看到,他墜入黑暗,在那樣一個地方沉沉睡去,有人僅僅靠著身上那麽點微乎其微的淩亂精神力,將他完完整整地保護了下來,卻在他醒後隻字未提,隻是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不為人知的“幸存”背後,沒有所謂的奇跡,更沒有所謂的神明。


    指腹輕壓,再次覆在那張臉上,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去。


    他有點想,看一看這張臉的樣子了。


    其實丹鬱也沒有睡很久,是折騰得太晚,而他又醒得太早。後來他又有點不滿足於此,於是把丹鬱攏進了懷裏,掌心下的脊骨觸感明顯,骨感遠大於肉感。


    太單薄了,也太瘦弱了。


    在他有些用力的懷抱裏,丹鬱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眼睛還沒怎麽睜開呢,就低低地說著:“我去給你取藥。”


    說著推了推餘悸,紋絲不動,丹鬱抬起臉:“待會博士會來給你檢查的,這樣子被看到不太好,我得起床了。”


    然後又推了推,還是紋絲不動。


    “困就繼續睡,”餘悸說:“我吃過藥了,也去找過一趟博士了。”


    丹鬱困乏地閉上眼睛,胡亂地伸手朝著餘悸迴抱過去:“……哦。”


    輕輕淺淺的聲音,連點尾音都聽不到,似乎就這麽陷入了二次沉睡,但這樣的狀態隻持續了不到幾分鍾,丹鬱就猛然睜眼,然後“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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