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欽舟喜歡把油條撕碎了放在鹹豆花裏吃,但今天他卻沒那麽做,捏著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喝。比起前兩天,他臉更瘦了,總是亮亮的看著秦越的雙眸也變得黯淡無光。他們甚至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說過話,即便他們總是待在一起,一起守在醫院,一起迴家,一起等著那個最後的審判。但林欽舟似乎不願意說話,總是悶悶地沉默著。在家也不說,隻是瘋了一樣抱著秦越親吻,好像親不夠,又好像怕沒時間、要將這一輩子的親吻都在這幾天耗完。吃完早餐,秦越替他擦了粘在嘴角的一點豆花,然後說:“小舟,陪我去逛逛珊瑚嶼吧。”對於秦越這個突然的提議,林欽舟像是有些詫異,但很快就點點頭,說:“好。”早餐店旁邊是家不大的水果店,門口擺著一筐椰子,五塊錢一個,秦越買了兩個,和林欽舟一個人抱著一個。昨晚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氣溫比起前兩天似乎更低了,而椰子是從冷庫裏拿出來的,抱在懷裏簡直凍手。林欽舟喝了一口,凍得牙齒都在打顫,臉上終於露出點笑意:“哥,我們好像兩個傻子,居然大冬天的喝冰椰子。”秦越也笑:“嗯,傻。但就是突然有點想喝。小舟,你還記不記得我剛來島上那一年,你被椰子砸腦袋的事情?”林欽舟:“記得。”怎麽不記得呢,那應該是秦越給他過完生日之後沒多久發生的事,有天傍晚,他拉著秦越在島上散步,看見兩邊的椰子樹,忽然就嘴饞了,然後抱著一棵椰子樹搖,想把上麵的椰子搖下來。他和大頭平時沒少幹過這種事,什麽椰子、榴蓮、芒果,就沒有他們搖不下來的東西。實在不行就直接上樹,他野猴子的綽號不是白叫的,上樹的本事一絕。這天可能是因為有秦越在,他表現得更用力,還誇張地朝秦越吹噓:“哥,你看上哪顆椰子,給我指一指,我幫你把它搖下來!”“你還有這個本事啊?那就……最左邊那顆吧。”“好嘞,哥,你就等著吧!”牛皮是吹出去了,椰子也搖下來了,不幸的是林欽舟被那顆椰子當頭砸下來,瞬間兩眼冒金星,走路直打擺,一屁股跌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秦越被嚇得半死:“林欽舟你腦袋流血了,怎麽樣,頭暈不暈,想不想吐?”當然痛,簡直痛得要命,也很暈,很想吐,但他不知為什麽不想在秦越麵前表現出來,捂著腦袋上的大包說:“沒關係,小場麵,我從小被砸到大,鐵頭功都練出來了,沒問題的,哥,你先看看這是不是你想要的那顆椰子……”秦越對此簡直哭笑不得,卻十分捧場:“嗯,就是那顆,你好厲害。”但其實他剛才隻是隨便一指,哪還記得那顆椰子長什麽樣。“哥,其實那時候好疼啊。”林欽舟說,“而且我搖下來那顆也不是你想要那顆,你騙我,我知道的。”秦越往他大腦門上薅了把,露出額角一道淺淺的疤,就是那時候被椰子刮傷的。林欽舟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麽,握住他手腕,撒嬌說:“但現在不疼了。”兩個人最後還是沒把手裏的椰子喝完,太冰了,再喝下去胃受不了。卻也一直沒丟,就抱在懷裏,一路從醫院走到海邊。春節期間的海邊太冷清了,一個遊客都沒有,他倆坐在那塊題字的礁石上,邊吃海蠣煎邊吹冷風,偶爾再吸一口冰椰子,是真跟有病似的。林欽舟還不小心吃進去一口冷風,打了半天的嗝。從石頭上下來時人都凍傻了,秦越把他手握進自己手心,然後塞進羽絨服口袋裏。兩個人挨得近,冬天的衣服又厚重,即使旁邊有人經過,也看不出兩人交握在一起的一雙手。但他們心裏卻比誰知道,這份感情是見不得光的,就像口袋裏的兩隻手一樣,隻能藏在黑暗裏。之後兩人又去逛了植物園、貝殼博物館、海底世界……幾乎把他們從前一起去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從貝殼博物館出來時是晚上九點一刻,天已經完全黑透了,陰沉沉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看著像是馬上要下雨。路麵的積雪在緩慢的融化,踩下去的時候雪水混著泥水,濺得褲腿上到處都是泥點子。路也很難走,一不小心就要跌跤,林欽舟已經親眼看見好幾個小孩在他麵前摔倒,而他自己要不是有秦越在旁邊拉著,也早就摔得屁股開花了。“哥,我們是不是要迴去了。”“你想迴嗎?”林欽舟搖搖頭,聲音很輕地說:“我不知道。”秦越“嗯”了一聲,更緊地牽住他的手。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這條路通向的就是民宿方向,隻要過了這個街口,再走大約一刻鍾,他們就會迴到民宿。林欽舟這一天興致都挺不錯的,這一刻卻忽然低落下來,絕望像深海一樣翻湧而來,將他瞬間吞沒。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讓他有種窒息般的難受。“哥。”他頓住腳步,看著身旁的秦越,“你要和我分手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秦越眼角泛著很明顯的紅,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底的血絲慢慢擴張得更多。“林欽舟。”手掌撫上林欽舟的臉,替他拭掉眼角的淚水,聲音明明顫抖得厲害,卻又被他用力壓著、忍著,以至於每個字都像是破碎了一樣,艱澀地從喉嚨間擠出來,“別難過。”林欽舟拚命搖著頭,想掙紮,想說不要,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林欽舟,我不想讓你為難,也不想讓你以後想起來後悔。”“所以去見姥姥吧,別怕。”這些天,林欽舟的所有變化他都看在眼裏,哪怕林欽舟一聲不吭,秦越也知道這人心裏在受著怎樣的煎熬,一麵是對自己的承諾,一麵是最愛他的姥姥,他哪一個都不舍得傷害,哪一個都不想放棄。到最後隻能傷害自己。所以他把自己困起來,不說話、不吃東西、不思考,好像隻有這樣才能騙騙自己,才能不做那個殘忍的抉擇。但他不可能永遠逃避下去,姥姥的狀況也不允許他再逃避。做哪個選擇對林欽舟來說都是殘忍又痛苦的,秦越知道,所以他幫林欽舟做這個決定。“林欽舟,去見姥姥,然後迴去上學吧。”“如果很多年以後,這個世界沒有那麽殘忍,如果姥姥的擔心不會成真,如果那天你還喜歡我,那我就來找你。”他的手幾乎是顫抖的,似乎想用盡全力把林欽舟臉上的淚水擦掉,但又矛盾得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怕弄疼林欽舟。而那些無處發泄的力氣仿佛都被他用來控製住自己了,把他心底的痛苦、絕望、不甘……死死地摁住,不讓這些情緒在臉上泄露出分毫。“林欽舟,別怕,別難過。”“我很愛你,所以別怕。”時間已經很晚,醫院兩邊的店鋪早就關門,他們一路走過來,隻有昏黃的路燈照著,連影子都變得模糊而破碎。兩人在醫院大門對麵的花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旁邊的角落裏堆著被整理出來的枯花,看著有些孤單頹敗的意味。“哥,那我進去了。”林欽舟的眼淚本來已經停下來了,但一說話淚珠就又滾落下來,止也止不住。他分明已經轉身,卻又突然撲進秦越懷裏,用力地吻他、親他,像要把他揉進自己身體血液裏一樣狠狠地抱住他。“哥,你答應我的,我們隻是騙騙姥姥,等以後,等夏天的時候我還要迴來找你的。”“好,無論你什麽時候迴來,我都在珊瑚嶼上等你。”秦越衝他笑著,溫柔如往常,就仿佛這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場離別,就像每一次暑假結束、林欽舟迴東城那樣。可林欽舟心裏分明知道,那不一樣。“哥……”他哭得不能自已,秦越反過來吻他臉上的淚水,“別哭,不要哭,我陪你進去。”林欽舟用力地抓著他的手:“好。”兩個少年人手牽著手,跨過那條窄窄的馬路,也跨向他們未知的未來。第77章 那個時候,林欽舟雖然難過得要命,但心裏其實還是存著僥幸的,他覺得反正珊瑚嶼就在這裏,他哥也就在這裏,等明年、或者後年,或者再多等一些時候,總之他哥和珊瑚嶼都會在,他隨時都可以迴來找他哥。但意外來得那樣快、那樣突然,將他最後一絲期待碾壓得粉碎就在他們即將要穿過馬路的時候,右前方突然竄出來一輛小貨車,小貨車打著遠光燈,卻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路中間有兩個人,速度反而越來越快。燈光太刺眼了,兩個失魂落魄的人完全來不及反應,車子就已經近在眼前,而林欽舟正站在離車更近的那一側“林欽舟”“哥?”林欽舟已經被嚇懵了,緊接著就感覺一道大力將他朝前推了出去,他本能地向後看了一眼,而正是這一眼,讓他目睹了今生最殘忍、最痛苦的一幕他眼睜睜看著秦越被那輛小貨車攔腰撞過去,飛出去數米遠,倒在滿地的血泊裏。那條馬路上積著尚未來得及融化的雪,原本是白的,卻被秦越的血染紅了一大片。“哥?”林欽舟輕輕喊了一聲,血泊裏的秦越一動不動。他似乎這時候才遲鈍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幾乎是連跑帶爬地衝了過去,“哥”“哥!哥你怎麽了!哥,你不要嚇我……”他想把秦越抱起來,但秦越渾身都是血,腰部以下幾乎被鮮血染透了,腦袋也因為與地麵的撞擊劃開一道很大的口子,鮮血從額頭淌下來,滑過眼窩下的那顆小黑痣,將那顆痣都染紅了。“哥……”林欽舟甚至不敢去動他。“快這裏這裏有人被車撞了”因為就在醫院門口,保安很快發現了這場車禍,第一時間聯係了醫護人員,並且報了警,很快就有工作人員抬著擔架跑出來。“小同學你讓一讓,讓我們把傷者台上擔架……”“小同學你自己沒事吧,有沒有哪裏受傷、或者哪裏痛?這裏痛嗎?這裏呢?”林欽舟覺得好像有人在按他的膝蓋和肩膀,他想說沒事,他想站起來,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身體完全動不了。眼前天旋地轉,好像所有的人和物都在遠離,所有的東西都褪去了色彩,隻有秦越和他身上刺目的鮮血印在林欽舟的腦海裏。“哥……”他想伸手去抓秦越,但抓了個空,緊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林欽舟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他腦子當時還是木的,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又看看坐在病床邊神色焦急的林瓏,竟然有些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直到林瓏叫他:“小舟!你終於醒了,你要嚇死媽媽啊!”然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切:“媽,我哥呢!秦越呢!秦越怎麽樣了!”他手上還紮著吊水的針,林瓏怕他把針弄掉,著急去摁他那隻手,聞言動作頓了下,接著背過臉抹著眼淚。林欽舟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條瀕死的魚,睜著無望的眼睛,看著他媽,用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平靜的語氣問他媽:“媽,你別哭,你為什麽要哭啊,我哥呢,他在哪……”“秦越在哪,我要見秦越,媽,我哥在哪兒……”林瓏抱住他,泣不成聲:“小舟,你聽媽媽說,你們出了車禍,那個司機喝了點酒,錯把油門當成了刹車,小秦他……”“他怎麽了?”林欽舟緊攥著他媽媽胸口的那塊布料,身體顫抖得看東西都有重影,語氣卻平靜極了,“媽,他怎麽了……”林欽舟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大片的鮮血,那麽多,那麽紅,仿佛他哥身上所有的血都流幹了,淌進雪地裏。“媽,你告訴我,秦越他……怎麽了,媽,你告訴我啊……”“小舟你別這樣……小秦他、他沒能救過來……”林欽舟怔在原地,他緩緩鬆開緊攥著的手,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