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紹嘉平淡地道:“他才剛迴京,還未修整好,直接進宮未免失了禮數。”


    太後笑道:“都是一家人,怎還在乎這些小事?”


    新科進士這時都停下了話頭,坐在下麵安靜如雞地聽著大炎朝最珍貴的兩個女人互相打機鋒。


    顧紹嘉和安淮聞一起,隨意在泰安帝旁尋了一處空位坐下,繼續道:“禮不可廢。”


    趁著她二人你來我往,謝景行也找到了坐在不遠處的寇準規和蕭南尋幾人,他們身旁正空著一個位置,顯然是特意為他留下的。幾步過去,他悄悄坐下了。


    可有人卻不願見他置身事外,太後一直關注著他,見了他的動作,眼神微暗:“說來嶼哥兒年紀也不小了,一迴來就想見狀元,可是對狀元郎有意?”


    她這話含義太過明顯,登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謝景行身上,有羨有妒。


    唯有深知他與嶼哥兒之間情誼的寇、蕭等人眼含笑意。


    這下謝景行想不惹人眼也不行了,他蹙起眉,可顧紹嘉又一次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柳眉一挑,“娘娘說笑了,嶼哥兒一個孩子,不過是好奇罷了。”


    這時一旁一直慢悠悠端著酒杯飲酒的何懷仁忽而說道:“狀元郎乃是大炎朝絕無無僅有的青年俊傑,據老夫所知,自狀元讀書科考以來,不論是童試、鄉試還是會試、殿試,次次都是魁首,如此說來,那便是正正經經的六元及第。”


    他眼帶欣賞地看著謝景行,看著欣慰極了,“就是數遍前朝曆代也數不出幾個來,此次卻落在了大炎朝,是大炎朝的福氣啊。”


    新科進士見當朝次輔如此高看謝景行,俱是滿眼羨慕,不過也都是自愧弗如,六元及第,世上驚才絕豔之人不少,可折戟科場之人更是數不勝數,能六元及第之人,便是開天辟地以來也沒幾個,他們隻有佩服的份。


    何懷仁繼續道:“就是小公子真看上了狀元郎,那也是金玉良緣,不若請陛下做主,為狀元郎和安小公子牽下這一段姻緣?”


    這話若是由顧紹嘉或任何一位與嶼哥兒有關的親人提出,謝景行自然會喜不自勝,可偏偏說出這話的是何懷仁,謝景行就高興不起來了,甚至生出了警惕。


    何懷仁在朝中隻手遮天多年,顯然不是什麽易於之輩,就是不知他說這話到底什麽陰謀。


    謝景行腦中百轉千迴,此時定然不能否認他與嶼哥兒之間關係,泰安帝在此,萬一之後他與嶼哥兒的關係顯露,便是欺君之罪。


    可他卻也不想如了何懷仁的願,隻得模棱兩可地道:“何次輔過獎了,謝某慚愧,能身在陛下治下,又能有幸被陛下點為狀元才是謝某的福氣。”他故作靦腆地笑笑,“至於安小公子,謝某自然是覺得安小公子如皎皎明月讓人高不可攀,能與小公子結緣,謝某自然求之不得,可一切還是該以安小公子的意願為主。”


    邱逸辰、呂高軒坐在一桌,兩人眼神相交,都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一個詞,“裝模作樣”。


    謝景行此番情態他們何曾見過,“靦腆”一詞可從來與謝景行掛不上鉤,隻是都是好友,他們可不能拆台。


    何懷仁眼中閃過一抹晦澀,笑道:“看來還是謝狀元善解人意,居然這般看重女子、哥兒的想法,卻是難得的佳婿人選。”


    見不能將謝景行和顧紹嘉徹底牽扯在一起,他也不強求,畢竟按照他們的打算,就算沒謝景行和嶼哥兒之事,也能讓顧紹嘉栽一個大跟頭。想到此處,他眼中閃過一抹暗光,給新科進士中的某位遞了個眼色。


    自從被顧紹嘉將話頭頂了迴來,晟王便幹坐在一旁,壓抑著心中的怒火,不過此次他倒沒如同以往那般臉色難看,甚至在嘴角掛上了一抹扭曲的笑容,現在看見何懷仁舉動,一雙眼睛更是冒出瘋狂的喜悅。


    甚至連手指都激動地微微顫抖著,很快,他就能看到謝景行痛哭流涕、崩潰求饒了,看他還敢再露出這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模樣。


    何懷仁話音落下後,再過了片刻,就在瓊林宴就要迴複一開始的平和時,角落忽然發出了一聲哼笑。


    此時眾人還都受到方才顧紹嘉和何懷仁、太後之間的針鋒相對的影響,並無人說話,禦花園很是安靜,這一聲哼笑就像是響在了眾人耳邊,很是清晰。


    承受著所有人看過來的視線,在發出聲音之人旁坐著的一位三十來歲的中年進士麵都尷尬。


    他是個性子和善的,眼看著所有人都盯著出聲之人,就想幫人打圓場。


    可沒想到反倒是相隔甚遠的何懷仁先出了聲,他含笑道:“可是老夫方才所言有何不對之處?”他這話說得極慢,話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誘導。


    顧紹嘉眼神一凝,心道:“來了。”


    謝景行也立即覺出兩人間異樣,這是有備而來。


    隻看那進士斜覷著謝景行,像是極為不屑與他為伍,說道:“次輔大人之言自然沒有問題,隻是有那等沽名釣譽之輩瞞天過海,將眾人玩弄於鼓掌之間。”


    何懷仁往前探出身,麵上弄出驚訝之色,“此話何解?”


    兩人一唱一和,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謝景行眸底微動,這話分明是在說他,配上那副神色甚至是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沽名釣譽。


    出聲的進士名為黃連雲,麵目平凡,若是置於人群,就是之前曾見過他也不一定能從人群之中尋出他來。


    可謝景行剛看見那人就與記憶中的某張麵孔對上了號,這人乃是在會試之時位於他對麵號舍的參考舉子,可好端端的,謝景行又沒招惹過他,他會如此行事自然便是出於何懷仁的授意了。


    謝景行眉間冷意閃過,靜觀其變。


    黃連雲露出一幅憤怒之色,像是有無法吐露之事長久憋在心中,此時再不能忍受,騰地便從凳子上站起,走到泰安帝不遠處跪拜下身,高聲道:“草民讀書近三十載,風雨不歇,如此才能有幸麵見天顏,得中進士,今天就是拚著被罷了功名,草民也要揭發一人於科場上行作弊之舉。”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科舉舞弊之事事關重大,一旦出現牽連甚廣,若是證實,定會血流成河。


    先前在顧紹嘉與太後等人再一次過招時,孔起元也麵不改色,此時卻蹙眉,若是真出現舞弊之事,他作為此次春闈主考,自然難辭其咎,看向趴跪在地上的黃連雲,他沉聲問:“你可有證據?”


    黃連雲抬起身,誠惶誠恐道:“自然有證據,且也並不止我一人看見。”


    他這話一出,眾人更是麵麵相覷,莫非此人說的是真的不成?


    可安平省出身之人卻是不相信的,謝景行不止一次在他們麵前展露過真才實學,若是謝景行還需要在科舉場上作弊,那他們怎麽可能還考中進士呢?有人便嗆聲:“既如此,你便不要遮遮掩掩,直說便是。”


    黃連雲被所有的眼睛緊盯著,咬緊牙,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何懷仁,狠心說道:“在會試之時,我曾見到有不明來處的狸奴進出狀元郎的號舍,每晚皆如是,相信不止我一人聽見過狸奴的叫聲。”


    聽他此言,有人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來,狐疑道:“確實,我那幾晚都曾聽見過狸奴的叫聲,本以為是貢院外傳來的,難道是從謝狀元號舍傳來的不成?”


    黃連雲點頭,“自然。”


    他抬起眼看向謝景行,大聲問道:“謝狀元可承認此事?”


    謝景行自不會否認,當即點頭。


    黃連雲沒想到他這般簡單便承認了,驚訝中喜色頓顯,步步緊逼問道:“狸奴可以在號舍之中任意往來,自然也可以與貢院外互通有無,你將考題讓狸奴帶去貢院外,讓貢院外之人作答,再由狸奴帶迴號舍,這便是你的作弊手法。若不是我無意間看見狸奴在你號舍中進出,就被你瞞天過海了,誰能想到狸奴居然能聽從人的吩咐,幫著人類為科舉考試作弊呢?”這些自然便是晟王與他的猜測了,可他們卻是確信如此。


    說到此處,他轉頭麵向孔起元,“小的也隻是巧合才能發現此事,如此隱蔽,任憑首輔大人有通天手段也擋不住這作弊手法。”


    謝景行幾乎都要為他所言拍手鼓掌了,這等想象力,穿去現代說不定能換一個行業,編劇行業急需這等人才啊。


    謝景行麵無表情地看他,“你親眼見到狸奴將試卷帶出,又帶了答卷進來嗎?”


    “自然不曾,這點隱秘之事,你自然不會讓我們看見。”黃連雲滿臉無畏,“可你如何解釋狸奴在你號舍中進進出出?”


    第205章


    謝景行不答反問,“那你又如何確認我便是借由狸奴作弊呢?”


    黃連雲揚聲,“我自然有證據。”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試卷,將之猛地扔向了謝景行,試卷厚厚一疊,落在了謝景行麵前的桌案上。


    孟冠白連忙將試卷遞給了謝景行,他神色雖然不好,可看謝景行這般鎮定之若的模樣,倒也能勉強安下心,他自然不相信謝景行會作弊,隻看謝景行如何解決此事。


    謝景行將試卷展開,看見那篇策論,心中微妙。


    果然聽黃連雲問道:“這是你的試卷吧?”


    謝景行點頭,“確是。”


    黃連雲當即厲聲喊道:“可我有一兄弟正是在天下商行的期刊工坊做事,他此前曾向我背過一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與你所寫這篇策論一模一樣,你還敢說不是作弊?”


    此言一出,就連寇、蕭幾人都變了神色。


    謝景行眸間凝著雪,冷眼盯著黃連雲。


    黃連雲看他不迴話,以為他是心虛了,笑道:“怎麽?承認了嗎?”


    謝景行慢條斯理將試卷展平擱在桌案上,問道:“你那兄弟哪裏得來的天外居士的文章?你說我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一模一樣那便一模一樣?須知空口無憑。”


    黃連雲恨極他這副不將他放在眼裏的模樣,他是在某一日在酒樓談起他會試所遇奇怪之事時,正好被晟王聽見了,或許是他字裏行間透露出了對謝景行的不滿與嫉妒,晟王私下尋到了他,還許下條件讓他參與此次瓊林宴的計劃,富貴險中求,他年歲已長,會試名次又低,為了未來前途,若是有幸沾上一星半點的從龍之功,他自然想搏一把。


    晟王還給他看過一份期刊,自覺謝景行作弊乃是事實,他還恰巧撞見狸奴從謝景行號舍中進出,如此便將事情聯係起來了。


    定是狸奴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帶進號舍供謝景行作弊,他更是不多猶豫。


    不過期刊隻一份,是能毀掉謝景行的關鍵證據,晟王自然不可能交到他手上,此時他也拿不出來,隻能僵硬著用眼角餘光看向何懷仁和晟王。


    晟王看了許久好戲,見到這種地步了,謝景行居然還巋然不動,再耐不住,惺惺作態地站起身,猶豫道:“大家皆知本王素來喜愛詩文,也一直對天外居士崇敬有加,如此隻要是天外居士的文章,我都會迫不及待收集起來。”


    “說來也是巧合,此前曾無意間得到一篇商行所出期刊,可這月正式售賣的期刊卻與我手中這本有一點差異,當時我便比對了,發現發行期刊中確實換下了一篇天外居士所寫文章,莫非便是這篇嗎?”


    黃連雲喜出望外,連忙道:“既然晟王殿下手中有此證據,還請殿下將那本期刊拿出,好讓這作弊之人無話可說。”


    晟王強按捺住心中激動,迴過頭吩咐身邊侍從,他早有準備,侍從很快變捧過來了一本期刊。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期刊和試卷被放在一起對比,一字一句無一不差,這下就連安平省進士也變了臉色。


    莫非謝景行真在科場上作弊了?難道他過往那些驚才絕豔的詩文全都出自天外居士之手嗎?


    孔起元也神色不定,轉頭看向謝景行,“你可還有話說?”甚至麵上都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


    場中諸人神色各異,唯有謝景行和長公主夫婦雖麵有異樣,卻還算鎮定自若。


    不隻是孔起元一雙眼直直盯著謝景行,所有人都是如此。


    謝景行心中如何大家不知,卻隻看他臉上扯出一抹笑,然後抬頭問孔起元,“往前科考時曾有定例,若是科場考題中有考生曾作過的題目,隻要是出自考生本人之手,就算是將熟文原樣寫在考卷上也無礙,更算不上抄襲作弊,不知會試是否也是這般規矩?”


    孔起元眉眼沉厲,雖不明他為何有此疑問,卻也迴答了他,“確實如此,隻要文章確實是出自考生之手,就算是曾經寫過的文章,隻要做得好也能被取中。”


    聽得此言,謝景行便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


    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居然還不露出驚懼的模樣,晟王很是不爽,甩了個眼神給下麵跪著的人。


    黃連雲立即喊道:“你可別在這裏東拉西扯,現在已是證據確鑿,你還不認罪?”


    有他起了頭,晟王也假惺惺地看著謝景行,“本王原以為你真是一位驚才絕豔,無人能出其右的天之驕子,不曾想你居然是靠舞弊得的狀元,甚至還是由天外居士為你代筆,此事莫非也與天下商行有關?”


    說到此處,眾人便明白了他的目的,連泰安帝也直起了身,一雙平時總是淡薄的雙眼淩厲地看了過去。他與顧紹嘉乃是姐弟,平日裏不太明顯,可此時他帶著怒意看人時的眼神,與顧紹嘉像了十成。


    在無人注意之時,太後唇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一雙美目狀若不經意地掃向不遠處的顧紹嘉和安淮聞,可這一看之下,卻見夫婦二人居然麵色不變,唇角居然還勾著一抹嘲諷的笑意。


    她忽然覺出不對來,心猛地懸了起來,可此時分明是他們占盡上風,為何顧紹嘉和安淮聞會如此情態?太後覺得莫名不安,擰眉看向何懷仁。


    何懷仁眉頭微蹙,他心也有些飄忽不定,隻是事已至此,必須得將戲唱下去。


    待晟王話落,他便跟上道:“天外居士可是與天下商行密切相關,而天下皆知商行乃是長公主殿下麾下的勢力,莫非此事長公主和安侯爺也插了手?”他佯作出一副震驚的模樣,將心中早已準備好的說詞脫口而出,“原還在想謝景行何故直接就將紅衣大炮的製作方法交給長公主和安侯爺,莫非你們便是以天外居士為他在科舉場上作弊為條件將其交換而來嗎?”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何懷仁顯然不隻是想將謝景行打落塵埃,還想讓顧紹嘉和安淮聞與謝景行牢牢綁在一起,甚至想給長公主一方因紅衣大炮而取得的功勳蒙上一層陰影。且此事過後,天外居士的聲名也會從雲端跌落,如此,顧紹嘉和安淮聞往前借助天外居士和紅衣大炮而取得的優勢便將蕩然無存。


    一石三鳥,何懷仁很快壓下方才莫名的思緒,覺得顧紹嘉已是秋後的螞蚱,他已經穩操勝券。


    因他這話,禦花園中在場之人中絕大多數都擰起了一顆心,他們的心跳極快,又像是被一隻大手牢牢攥著,悶響聲響徹在每個人的耳邊,他們甚至都不敢大聲喘氣,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何懷仁和顧紹嘉臉上來迴遊移。


    已經互相爭鬥了二十幾年的長公主和何懷仁,莫非就在這日就將要徹底分出個勝負嗎?


    在這時,本被黃連雲一直針對的謝景行居然莫名成了配角,可事事都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他不可能置身事外,不少人雖緊張著局勢發展,卻也暗暗注意著他。


    還有晟王,雖也因想象中顧紹嘉和安淮聞之後的狼狽而極其興奮,可他更想看到謝景行如喪家之犬一般哭著求饒。


    因此他還牢牢盯著謝景行,也是他首先發現謝景行唇上揚起的笑容,他臉色一變,緊接著所有人都聽到了謝景行發出的輕笑聲。


    黃連雲瞪大眼,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離譜的事情一般,厲聲道:“你這狂妄之徒,科舉舞弊的重罪已是板上釘釘,居然還如此猖狂?”


    緊接著他便迴過身,在地上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哭喊道:“陛下,首輔大人,這人屬實大膽,更不將朝廷威儀放在心上,還望陛下和首輔大人一定要嚴懲於他,滌瑕蕩穢,才不教天下讀書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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