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今日是不能再去藏書樓了,必須得先將孟冠白此次如此反常的原因解決掉。


    此時正是府學學子們用完午食的時間,從飯堂出來,不論是去藏書樓還是迴課室,甚至是去遊息區都需要經過他們這處位置,周圍人來人往,他們幾人的動靜已經引得過路的不少同窗們的矚目,謝景行不欲引人圍觀,幹脆和蕭南尋兩人一左一右,抓著孟冠白去了他們常去的水月亭。


    呂高軒對丘逸晨很是有一套,丘逸晨也被平息了怒火,臉上雖還有些不情願,可也還是跟了過來。


    孟冠白過來後一直未曾說話,低著頭站在亭子一角。


    隨風飄動的柳葉嘩嘩聲不絕,底下的錦鯉卻恍惚對這邊沉凝的氛圍有感,魚尾一甩,成群遊向了假山石下,再一晃,便不見了影蹤。


    總不能一直這樣僵持著,謝景行將孟冠白今日的表現翻來覆去想了一遍,休沐日前他還好好的,家中又無事,今日來了府學卻不對勁了,讓他反常的應該是在府學中發生的。


    肯定不會是課室,寇準規三人住在齋舍,每日到課室的時間幾乎是最早的,讓孟冠白發生如此變化的事情若是在課室發生,他們不會不清楚。


    氣氛越來越沉默,謝景行大腦飛速運行,他和嶼哥兒看文考排名名單的情形在他腦裏又一次浮現,孟冠白今日來府學,最先幹的事情應是同他們一樣,先去看了排名。


    他看著孟冠白的眼神閃了閃,難道是因為文考排名?


    平日大大咧咧的孟冠白真會如此這般在乎成績嗎?謝景行不確定,可除此以外,再無其他猜測,“孟兄,既然你不願開口,那我可就隨意猜了,若是猜錯,你可直接指出。”


    他這麽說,應該是有線索了,謝景行不是胡亂猜測的人,寇準規幾人總算將視線從孟冠白身上移開,落在了謝景行身上。


    孟冠白也看了過來,嘴唇顫了顫,仍未說話。


    謝景行道:“你今日如此表現,是因為上月末文考成績排名?”


    孟冠白身體一震,唇角繃直,垂下了眼。


    他這種表現,其他人都看在眼裏,明顯是默認了,丘逸晨滿臉不可思議,“就因為這個。”


    孟冠白臉上顯出些惱羞成怒之意,“你們隻是童生,可是你們此次排名全在我前麵,除了文清苑的女子和哥兒,我仍然是上月末文考的最後一名。”


    說到此處,想到他在看本次成績排名時恍若晴天霹靂一般的感受,他勾唇自嘲地笑了笑,“甚至文清苑還有幾位女子、哥兒排名也在我之前。”


    丘逸晨不顧他話裏其他,皺眉問道:“可是我們幾人來府學就讀以前,你不也都是最後一名,怎麽沒有作此情態,偏偏這次如此,難道在你看來,我們五人就一定得排在你之後嗎?”


    孟冠白臉色難看,他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他不是如此想的,隻是他覺得他再如何不堪,也不該一次次排名在最末,甚至比之女子、哥兒還低。


    丘逸晨卻根本不管他心裏怎麽想,被他剛剛的話氣到,冷笑:“我們幾人雖隻是童生,可都是上次府試前五,如果不是失心瘋了,明年院試絕不可能落榜,不出意外,甚至還能在院試中排在前列,就算憑實力我們也能入得府學,如何就不能考在你前麵了,就憑你現在是秀才?”


    他根本不給孟冠白迴話的機會,繼續道:“你自己也說過你考上秀才時,排名靠後,若是憑你的實力,你是絕對入不了府學讀書的,是靠家裏花錢買了名額才能進來,憑什麽就認為你名次就應該在我們前麵,我們就非得考得比你差才成?”


    他話語裏的嘲諷明明白白,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分明是氣急了。


    “實力”二字更是直直刺向了他,嘴唇猛一哆嗦,孟冠白一人站在對麵,臉色越來越難看。


    謝景行拍了拍丘逸晨的肩,“你先別說話。”


    丘逸晨年紀小,說話肆言無忌,雖他自己無意傷人,卻不知道有時言語可刀鋒更利,尤其是親近之人的話。


    不做安撫也就罷了,偏要火上澆油,又對呂高軒說:“你看著他點。”


    接著謝景行走到孟冠白身旁,“孟兄,我不信你是如此狹隘之人,以往在藏書樓讀書,我們一起探討學問時,你也未曾表現出絲毫對我們的不喜,甚至在其他人說出你所不知道的典故時,你眼裏臉上的與有榮焉不是假裝,有時你讀我們的文章也是連連讚歎,甚至常說你自愧不如,我們已經相處近兩個月,我不信你以往的這些表現全是裝出來的。”


    說著他上下看了看孟冠白,挑了挑眉,“要一裝幾十日,還要讓我們還絲毫不覺,我覺得你應該沒有這個智力。”


    幾乎是將“沒那麽聰明”幾個字掛在了孟冠白身上。


    孟冠白臉色本是極為僵硬,可謝景行最後一句一出口,他繃緊的唇角卻忍不住抽了抽,最後在謝景行揶揄的眼神中,破功笑了出來。


    孟冠白此時終於有了些平日的樣子,哀怨地看著謝景行,道:“謝兄,你未免太過促狹,什麽叫做‘我沒有這個智力’?我在你看來就這麽……”他想了想,最後找了個字來形容,“就這麽‘蠢’?”


    他也是憑自己實力考上秀才的好吧,雖然他是靠家裏花錢買到進入府學就讀的名額,可孟家再有本事也不能花錢買下考中秀才的名額呀。


    謝景行眼裏笑意閃過,“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麽看你,我明明是在誇你沒心眼。”


    看孟冠白眼裏哀怨更甚,謝景行安慰道:“不瞞你說,我很是欣賞無心眼之人。”


    其他人聽到謝景行的話,也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就連丘逸晨本還繃著臉在生氣,此時也往這邊看了看,嘴角忍不住勾出一個笑容。


    相處近兩月,幾人之間互相都已有所了解,誰還不知道誰,孟冠白一直對他們是真心相待,不至於因為他們成績比他好,就做出如此心態,還說出傷人之語,定是有其他的緣故。


    謝景行看孟冠白放鬆了,不再固執不言,勸道:“我們都當你為友人,若你也視我們為友,就別再遮遮掩掩,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你如此情態,人生能得遇良友難得,別因為一點微末小事便分道揚鑣,如此你不覺得可惜,我卻不願。”


    孟冠白被謝景行的衷心之言感動,一雙眼裏溢出了淚光。


    都已經說到如此地步,孟冠白也實在不能再隱藏,將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怨念說了出來。


    “你們的學力如何,經過這些時間的了解,我已深知,我有自知之明,你們的名次在我之前,我雖有驚訝卻也並不至於此。”


    “讓我想不通的是,自從謝景行來了府學,帶著我同你們日日進入藏書樓看書,我苦學數日,自覺有所進益。”


    “且我也看過排在我前麵兩位同窗的文章,不是我自誇,我真心覺得我寫的比他們好,可是文考我仍然排在他們之後,我不明白。”


    “我唯獨能想到的原因,便是我陳夫子看不上我,故意如此。”說到這裏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個自嘲的笑,臉上表情卻似哭似笑。


    當日他剛進府學時,以他的水平隻能進丙級班,當時丙級班中,丙八、丙九、丙十都還隻有十幾人,每個班級都剩幾個名額。


    而當知道他是通過家裏花費巨額錢財才買到的入學名額,不是靠真才實學考進來的,丙八、丙九班的夫子立即沉下了臉,雖未明言,可看神態分明是不願他去他們課室。


    看他尷尬,最後還是陳夫子開了口,讓他進了丙十班,他當時滿心感激,以為陳夫子不會帶有偏見看他,可是事實證明,他想錯了。


    自從他進府學以來,每次文考他次次墊底,從無例外,平時陳夫子讓他交上的文章也幾乎是中下或下、下下的評語,從未有過中等以上的好評。


    明明他也曾借過同窗們的文章過來閱讀,結果發現有時他寫的文章明明比同窗好,得到的評語卻比同窗更低。


    他想不通,一次又一次,他從不願相信到最後隻能相信,陳夫子也是看不起他的。


    謝景行眉頭皺得更深,雖然才來府學不到兩月,他直覺陳夫子不是會帶有偏見看名下學子的人。


    寇準規和蕭南尋兩人互視一眼,寇準規忍不住上前,平日他幾乎不曾參與其他人之間的玩鬧,隻是在一旁安靜聽著,可此時聽孟冠白這樣說陳夫子,也忍不住說:“孟兄是否想多了?陳夫子雖然嚴厲,可對丙十班所有學子分明是一視同仁,也認真負責。”


    丘逸晨也忍不住點頭讚同,他們也覺得陳夫子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孟冠白低下頭,他一直未曾同謝景行等人說此事,也是因為他也覺得這個想法未免太過離奇,覺得他說出來他們也不會相信,果然如此。


    可是他的名字還明明白白地寫在文考成績名單幾乎最末,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什麽能解釋呢?


    眾人一時無言,也找不出理由,畢竟在他們看來,孟冠白的文章也確實不該次次落於最後,就連謝景行今日看到孟冠白的排名時,心裏也奇怪,隻是當時並沒多想。


    他此時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明白,隻能安慰般的拍拍孟冠白的肩膀,說道:“要不我們直接去問陳夫子,陳夫子不是不講理之人,若是你去問他,定會同你說明原因的。”


    孟冠白搖搖頭,“不用問,我也知道陳夫子一貫看不上我,前次我會和你在通州府的船上相遇,就是因為將他氣得幾乎昏倒,被罰迴家思過,別說陳夫子了,就是我有時也看不上自己,又如何讓陳夫子能正眼瞧我呢?”


    亭子裏一片寂靜,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從何安慰,無言之時,旁邊卻傳來了一道熟悉的嚴厲聲音,“若你不問,你又如何知道我是真瞧不上你?”


    站在水月亭的所有人立即看過去,陳夫子居然就站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另一處亭子裏。


    那處亭上正對他們的方向有一塊石匾,上書“溫柳亭”,位置在水月亭之上,中間隔著十幾步階梯。


    謝景行拉了一把呆若木雞的孟冠白,幾人一起上了溫柳亭。


    陳夫子剛剛坐在裏麵,被圍欄擋著,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談話時聲音也沒有刻意放低,所有人的談話應該都被陳夫子聽見了。


    陳夫子此次同樣是來找山長的,山長平日午後無事時愛在溫柳亭歇息,他用完午食後徑自找了過來。


    自從上次月末文考發現丙十班學子成績有所提升之後,他又刻意注意了此次文考成績,果不其然,用了記筆記之法後,丙十班學子的成績有了明顯長進,又一次證明謝景行記筆記之法對學子學習確有益處。


    他是來同山長相商在整個府學裏推廣記筆記之法,山長也在關注此事,兩人邊手彈邊相談,沒想到謝景行一行人又來了此處。


    同樣的,一番話又被他們聽到了,居然如此巧合。


    陳夫子和山長一開始並沒太關注幾人的話,不過他們口中說到了自己,他少不得得多聽聽,可沒想到越聽,他眉頭皺得也越緊,眼裏閃過深思。


    坐在他另一邊的山長,下棋的手都停下了,饒有興致地側耳傾聽,邊用一雙眼來迴看他,好似想判斷他是不是真同那位學子所說,是那等偏頗對待學子之人。


    陳夫子剛開始聽見還覺得惱怒,他一生秉性正直,絕不會對名下學子有偏見,可沒想到在孟冠白看來他居然是那等之人,可越聽他眼裏的神色也就越複雜,聽到最後,不管山長是否在看熱鬧,起身到了一邊看著水月亭眾人,忍不住出了聲。


    謝景行幾人臉上隻是驚訝,可孟冠白的臉卻滿是惶恐,謝景行看過去,他的臉色都是煞白的。


    背後議人,且是自己心中揣測,居然被當事人直接聽見,也不知以後他還能不能在丙十班繼續讀書,若是陳夫子再獨斷些,將他趕出府學,他該如何是好?


    第119章


    見到謝景行一行人走進了溫柳亭,陳夫子當即轉身麵向山長,說:“還請山長恕罪,我需要先將此事處理完後,才能再與山長繼續商議。”


    山長卻將手裏捏著的旗子往盒裏一放,謝景行一行上來後,他麵上那幅看熱鬧的神情已經收了起來,轉瞬又恢複成原來一貫麵上帶笑,慈善親和的神情,他安如泰山地坐在那裏,笑著道:“子方隨意。”


    謝景行幾人聽了兩人的話,才注意到此時溫柳亭裏除了陳夫子,府學山長也在此處,立即對著山長行了一禮。


    山長隨意揮揮手,坐在那裏沒有多言。


    謝景行幾人麵上都有些不明所以,不知山長的想法,隻能轉身看向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麽的陳夫子。


    陳夫子的視線直直的落在中間的孟冠白身上,眼神複雜,沉吟半響後,才問:“既然在心中猜測於我,卻又如何不直接同我相詢?”


    孟冠白囁嚅著不知如何開口,謝景行等人現在更是隻能作壁上觀。


    所有人都看著默不作聲的孟冠白,最後,他一咬牙,向前一步到了陳夫子跟前,躬身行了一大禮,並未起身,半彎著腰看著地麵,道:“天地君親師,學生才學雖不夠,可也學過聖人之言,師為長,無論老師如何看待學生,學生也隻能受著,並且……”他還苦笑了一聲,“定是學生哪裏做的不好,才會招致老師如此看待。”


    他心中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句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為何在謝景行、寇準規、蕭南尋等人的眼中,陳夫子是一位正直且認真的夫子,偏偏卻隻有自己一人覺得陳夫子偏待他,他不覺得自己能比謝景行更能洞察人心,那必然就隻能是自己的問題了,誰讓自己偏偏才學不夠呢。


    承認了自己的不足,孟冠白臉色的神情變得低沉,平日裏他表現的並不如何在意謝景行等人的優秀,那是因為他心中也有著自負,與孟家相交的大都是富貴之人,家中子弟眾多,同齡人中偏偏卻隻有他一人憑自己實力考上了秀才。


    在一眾紈絝的襯托下,他如何不能夠驕傲?


    平日裏,他看著那些花天酒地、飲酒作樂的紈絝子弟,心中是不屑的,既然如此,那在謝景行等人還有陳夫子看來,是否也將他看成紈絝子弟,也看不上他?


    不,謝景行剛剛已經說了視他為友,定然是不會如此看待他的,那陳夫子呢?


    孟冠白胡思亂想著,連陳夫子走到他身邊的動靜都沒聽見,直到一雙手按著他的肩膀將他扶直了身,他才驚醒過來,看著麵前陳夫子,他抖了抖唇,不知該如何言說滿腔複雜難言。


    陳夫子看著孟冠白發白的臉色,忍不住蹙緊了眉頭,他欲習慣性地開口訓斥孟冠白幾句,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因些微末小事就如此挫敗?該當奮發才是。


    可想到孟冠白剛剛的話,他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迴去,拍著孟冠白的肩,努力將聲音放得溫和,“孟冠白,你來府學讀書已有幾月時間,就算是你才剛進入丙十班,那也是我的學生,你是如何進來的我並不在意,更不會因此而偏待你。”


    謝景行聽到陳夫子如此說,心下更是篤定,他就知陳夫子不是會對學子有偏見之人。


    陳夫子乃是熟讀聖賢書的人,往日同他們上課時,言語間對聖賢孔子有崇敬之意,那自然知道孔子“有教無類”的教學理念。


    學孔子言,尊孔子命,領孔子意,一言一行全在孔子的教化之內,陳夫子素日的表現便是如此。


    孟冠白自然也聽到了陳夫子的話,眼裏一亮,可頃刻間又暗下去,他咬了咬牙,事情已經到了此種地步,他壯了壯膽,今日非要將過往幾月心中的疑惑弄個明白,“那陳夫子為何會將我的名字排在最末,甚至平日文章評語也那麽低?還請陳夫子解惑。”


    陳夫子眼神動了動,轉過身對上了山長那隱隱看熱鬧的神情,心中無言片刻,他們這個山長看似鬆形鶴骨,在府學學子心中更是凜然不可犯,可像他這種在府學日久的老人才知道,山長雖是個白叟,威嚴加身,卻猶有童心,時常會看他們的熱鬧,每每弄地府學教官無言以對,卻又拿他毫無辦法。


    就算明知道山長是在看他的熱鬧,他這時也不好將山長趕離此處,隻能就在山長麵前處理此事。


    陳夫子心中無以名狀,最後,他幹脆別開眼,當做山長不在。


    他在心中整理了一番心緒,“我先同你解釋你為何每次月考文考排名最末,山長在此,我絕無一絲一毫虛言。”


    謝景行幾人都打起了精神,孟冠白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月末文考雖名為文考,可排名時除了需要考慮你們的文章成績,另外還會綜合考慮你們的日常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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