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女子引著劍修沿小溪在繁密的竹林中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最後停在一座竹橋前,這已是竹林的盡頭。女子迴身指著小橋對劍修笑道:

    “過橋就是了,公子自便吧,奴婢就不再送了。”

    劍修禮貌的頷了頷首,徑自踏上竹橋。竹橋另一頭的竹子已不若先前在林中所見茂密,走不到幾步便可看到前方一幢兩層高的閣樓。和前院的待月堂一般的建式,隻是規模略小,飛起的四角上掛著精致的銅鈴,有風的時候隱約可聞悅耳的鈴聲。望著近在咫尺的閣樓,劍修隻覺得心若擂鼓,下意識的伸手按上胸口,不經意間摸到懷中的落星石,思及自己此行目的,不由心神一斂,深吸了口氣,緩步往前走去。

    這座閣樓是顧輕塵日常起居的處所,整幢樓全由翠竹搭成,四麵均設有雕花門窗,視野開闊。閣樓的正前方懸著一方扁額,上麵端正的刻著“修篁閣”三字,左右掛著的豎扁上書著“半溪明月,一枕清風”。在樓前的空地上有一張繪著棋盤的漢白玉石桌,此刻桌上猶擺著未完的棋局,卻未見人影。劍修立在桌邊,深深看了眼桌上的一隻白玉杯,杯口殘有一點極淡的嫣紅,非非駐足細看萬不能留意得到。這粉色劍修自是萬分熟悉,乃是師妹慣常用的。劍修不敢久視,匆匆別開臉,隨即看到一抹嬌小的身影遠遠的從閣樓前的迴廊裏步出來。

    那女子越走越近,一縷清冷的白梅香隨之縈繞在周圍的空氣中,劍修看著眼前的女子,步履輕緩,身段柔軟,眼若辰星,唇如含朱,顧盼之間眼波流轉,發絲如黛,麵若春曉之色,行步間耳畔玉鐺輕響,恍惚間尤似天仙落凡,正恍惚呆立之間,那女子已輕啟櫻唇,盈盈問道:

    “師兄,兩年不見,一切可安好?”

    劍修麵色一赧,微低著頭道:

    “勞師妹惦記了。我還好。呃,師父他也很好,青崖不知去了何處。師父交代我們去陸家囤尋了串珠子,囑我一定要親手交到師妹手中。”

    劍修按師父交代,並未將這落星石的來曆用處告之輕塵,隻是含糊的一語帶過。他這番話雖是對顧輕塵說的,卻絲毫不敢讓自己的目光碰觸到她的臉。他向來不擅言辭,心中雖然有千迴百轉的心思,到了嘴邊卻吐不出半個字來,隻能木訥的將此行的目的吞吐著說完,便再也不知從何處啟齒,更是全然忘了將懷中所揣落星石拿出來。

    “是麽?那真是辛苦師兄了。你一路風塵仆仆,想必是極累了。我已安排下人備好了沐浴的香湯和一些茶點,待師兄梳洗一番之後我們再慢慢詳談可好?”

    顧輕塵聞言,再度勾出一抹笑,側身喚來侍婢。應聲而來的是名顏色鮮麗的紫衣女子。這女子倒是劍修往年識得的,名喚桃靨,乃是顧輕塵身邊最伶俐的大丫鬟。因往年劍修來訪均是由她隨侍,故而此刻乍一見麵,劍修便淺笑著衝她點了點頭,不料桃靨卻並未領情,見了劍修也不施禮,反倒是淡淡的掃了他一眼,撇開頭冷聲道:

    “公子隨奴婢來吧。”

    語畢,也不等劍修答話,自顧自的轉身往修篁閣西北邊的客居走去。見桃靨這般模樣,劍修雖心裏頗為疑惑,然心性使然,也懶待多問,隻得安靜的跟在她身後。行到半路,桃靨卻突然放緩步子,開口說道:

    “公子可真是稀客呢,算算,有兩年沒有來了吧。這迴怎麽有空來轉轉呢?”

    聽桃靨語帶嘲諷,劍修也不甚計較,答道:

    “此番是奉師命來送佛珠。”

    “哦,我道你怎麽突然有心了,原來是受了差遣才來的。若不是師命,恐怕紅紅豆丫頭就該等死在這兒了吧。可見得,在公子心中師父遠比未婚妻子緊要的多。”

    突然在桃靨口中聽到“未婚妻子”這幾個字,劍修腳下一滯,錯愕不已,忙皺眉問道:

    “何謂‘未婚妻子’,姑娘這話要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自然從紅豆起了。公子既然許了人家,就不應該把她往咱們這兒一丟,從此不管不問了吧。無怪乎,常聽人說癡心女子無情郎。”

    桃靨似乎越說越覺不平,轉過身盯著劍修,憤憤的一通搶白。

    “許了她?我何曾許過她什麽。劍修自來都是把紅豆作妹子的,試問既是自家妹子又何來許婚之說。”

    劍修緊皺著眉,聲音也不自覺的沉下來。

    “真的?那紅豆……”

    見劍修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桃靨心中也越發遲疑起來。

    “莫不是她提過什麽?”

    劍修挑眉狐疑的看著桃靨。

    “這……公子還是自己去問問吧。”

    桃靨微垂首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轉身繼續往客居走去。見到桃靨這副神情,劍修心中已然猜出了七八分來,微一挑眉,跟在桃靨身後一路往客居而去。客居與修篁閣間隔著大半個竹林,相互間以碎石路相連。和顧莊統一的獨棟式建築不同,客居是典型的四合院式的建築,有獨立的庭院,院中廂房、書房、浴堂一應俱全,甚至還配有一間功能齊全的小廚房,方便客人起居。

    劍修自小跟著師父住在深山,往日所接觸的除了師父便隻有師兄青崖,雖有師妹輕塵,可真正相處的時間日並不多。此刻桃靨這樣一個年輕麗色的女子若處處跟著他,自然是渾身的不自在,是以,一到客居門前,劍修便客氣的將她打發了迴去。

    這處客居兩年前劍修來訪時曾住過近小半月,對這裏的格局頗為熟悉,送走了桃靨,劍修便徑自進了浴堂。連日來的疲憊在泡進水中時徹底的侵襲而來,在西泠香淡淡的香氣中,劍修終於沉沉的睡了過去。

    待他從夢中醒轉已是掌燈的時候,但浴池中的水卻還保持著剛來時的熱度,而這恰便是顧莊的周到之處。原來浴池之下鋪設有管道與廚房中的灶台相連,如此可保證池中的水始終維持在一個溫度之上,不致過冷也絕不會過燙。

    見屋中已是一片昏暗,劍修知道時辰已經不早,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池中泡了多長時間,深恐輕塵久侯,一邊暗自埋怨一邊忙忙的起身著衣。浴池旁的矮櫃上備著一套孔雀藍的男裝,劍修心知是為自己備下的,匆匆換上,收拾停當,疾步出了浴堂。

    誰料剛步出浴堂便見顧輕塵正坐在對麵廂房前的迴廊下翻看什麽,一旁的矮桌上備著席簡單的菜蔬清酒。見到劍修從浴堂中走出來,顧輕塵放下手中的冊子站起身,淺笑道:

    “茶點已經備好了,師兄來用一些吧。”

    “勞師妹久等了。”

    劍修臉上微赧,習慣性的抿了抿唇,快步走到席前。

    “師兄既然喚我一聲師妹,怎還如此客氣呢。我們且坐下再談吧。”

    此時星月皎皎,如霜的月光鋪在庭院裏,時而有輕風拂過,竹林中龍吟細細。迴廊下每十步掛起一盞琉璃燈,映得整個迴廊如同白晝。顧輕塵許也是剛剛梳洗過,獨有的白梅香裏還混了一點嫋嫋的西泠香。顧莊習慣在浴堂中焚西泠香,與一般市麵上所見之香不同,西泠香唯有在燃盡之後才能漸漸的將香氣釋放出來,與浴堂中的水氣相互糅合,可在肌膚上停留數個時辰之久。

    暈黃的燭光下但見對麵的女子長發輕挽、容顏潔淨,竟比白日相見又添了幾分魅或人心的庸懶,劍修不由得麵上一熱,連忙撇開臉,端起桌上的清酒輕呷一口,清了清嗓子,一麵從懷中取出師父囑他轉交的書信和落星石,一麵說道:

    “這是師父交代我送來的書信和佛珠。臨行前師父再三囑咐我一定要讓你把這掛珠子隨身佩帶片刻不離。”

    “多謝師兄。其實早在我入師門時師父就已經給過我一串珠子了。”

    顧輕塵伸手接過珠子繞在腕上輕輕摩挲,隻覺得一絲寒意源源不斷的從掌心一路浸潤進心裏,不禁微微一顫,將珠子褪下來舉近細看,這掛珠子統共十八粒,顆顆渾圓黑亮,在燭光下隱約有微光散發。

    “你先前那串珠子,師父說當年製珠時曾於裏麵混有前朝高僧遺骨,如今交代我把它送到靈佛寺供起來,以免先人怪罪。至於其他事情,師父說他在書信中有詳細的交代。”

    “那又要勞煩師兄了。”

    顧輕塵從腕上褪下之前那串珠子交到劍修手中,端起桌上的酒杯衝他敬了敬,將書信拆開細讀,一讀之下卻不禁啞然。

    “怎麽了?”

    見顧輕塵神色有異,劍修挑眉問道。顧輕塵忍不住露齒一笑,也不作答,隻是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劍修,讓他自己細看。但見信中寫道:

    “輕輕師妹,見字如麵。久不得見,師兄相思成疾,度日如年。所謂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為兄揣度,師妹必也思念為兄,故而特譴小修兒代傳書信,以慰相思。

    正所謂‘長師兄如父’,古有老萊子彩衣娛親,今有小修兒千裏傳情,都是大善大孝的舉動,將來為兄著書立說定要將小修兒這段感人肺腑的典故寫進書中。

    近來也沒什可說的,就這麽著吧。師妹也不用費心迴信,師妹的心意為兄都是明白的。對了,師父讓我告訴小修兒,暫時不必迴離塵山,待去過靈佛寺後即迴帝京城來,師父自有安排。

    青崖上”

    讀罷,劍修臉色沉了沉,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忽而又輕笑出聲:

    “青崖總是這個樣子,真不知該拿他怎辦。”

    顧輕塵也忍不住搖頭輕笑。

    青崖比他二人早入門,生性散淡詼諧,不喜受俗禮拘束,亦不喜歡別人稱他為大師兄,是以,兩人皆直唿其名。其實,“青崖”並非他真名,箋修隻知他和輕塵一樣是帝京城人士,至於門第家世皆不清楚。

    “時辰不早了,師兄累了一天,早些歇著吧。我就不多擾了。”

    看桃靨提著盞琉璃燈從對麵迴廊下走過來,顧輕塵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一邊說一邊往客居外走,劍修亦忙起身相送。

    “紅豆丫頭年紀淺、心思重,有不對的地兒,師兄勿怪。”

    走到客居前,顧輕塵忽然停下來說到。

    “我今天見過她了。”

    劍修在這半日之內接連在兩個女子口中聽到紅豆,心中不免有幾分不悅,卻又不願在顧輕塵麵前表露出來,隻是悶聲迴答。

    “是麽?我道這丫頭怎麽眼睛紅紅的,原來是有這段緣故。她來顧家有兩年了吧?”

    “早知今天這個樣子,我當初……”

    說到這裏,劍修突然住了嘴。

    顧輕塵勾了勾嘴角,轉身笑望著劍修,這般略有些賭氣的樣子倒極少在劍修臉上出現過。

    “唉!”

    劍修微垂下頭,輕歎口氣。

    “女子的心思本就七竅玲瓏,加之紅豆紀尚淺,她說的那些話,你不要惱她,待她年長一點,或可好些。”

    顧輕塵側頭看著劍修,軟言安慰幾句,再度淺淺一笑,不再多言,轉身扶著桃靨出了院門。劍修立在迴廊下,目送著顧輕塵白色的身影完全融進白霜似的月光下,心下不免哀從中生,暗道:這樣一個女子,美好如斯,又怎可為我所得。

    劍修在月光下呆立許久,直到鬥大的雨點落到身上,才恍然驚醒,抬頭望去,剛才的星月皎皎不知何時被濃重的墨雲遮蔽住。夏夜的驟雨來得極快,才這一忽兒功夫,劍修的衣服便被浸濕了大半,忙疾步折迴廊下,沿迴廊繞迴對麵的西廂。

    房內四角各掛著盞琉璃燈,房間裏有絲淡淡的暖香,似花香又似木香,讓人漸感神思倦怠。劍修換下身上半濕的長衫,熄燈躺到床上,漸漸困意濃重。

    約莫過去半個時辰左右,窗外的雨聲低了下去,隻偶爾聽得到一兩聲雨水敲打上竹葉的聲音。月光又慢慢的從墨雲後透射出來,將迴廊中一抹纖細的影子拉得更纖長一些,扭曲著投到紗窗上。

    迴廊上的女子躡手躡腳的走到西廂房前停下來,頗有技巧的將緊鎖的房門從外麵打開,墊起腳尖走到近前半跪在床沿邊,安靜得看著床上熟睡的年輕男子。雖然知道吸到夕香的人絕不會在短時間內醒過來,女子依然小心翼翼的控製著自己的動作。此時月光比之剛才又更明亮些,映在來人臉上,竟是紅豆

    “劍修哥哥。”

    紅豆壓低嗓子喚了一聲,蹲在床邊專注的看著劍修,月光下但見他臉龐俊秀深刻,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空沿著他的臉細細勾勒。

    “劍修哥哥。當時你為什麽要救我呢?讓我被惡霸打死了豈不就幹淨了,就再也不會惹你不高興了。你既救我又這樣躲著我。我……我騙姐姐們說我是你的未婚妻,雖隻是我一相情願的想法,我也很是高興。顧家這兩年,顧姐姐待我很好,教我讀了好些書,我知道騙人不對,可是,劍修哥哥,你不要生我氣。”

    知道劍修此刻不可能聽到自己說話,紅豆放心的一一敘來,語畢,悠悠的歎出口氣,複又靜靜的看著熟睡中的少年。約摸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紅豆突然站起身來坐到床沿上,慢慢伏下身去……

    看著劍修的臉龐一點一點在眼前放大,淡紅色的嘴唇進在咫尺,彼此唿吸相融,紅豆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清晰的從胸腔裏傳出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快。在即將觸碰到劍修臉頰的時候,紅豆猛然停下來,深吸了口氣,猛的站起身,緋紅著臉看了眼仍然在熟睡中的劍修,轉身快步奔出廂房。

    待紅豆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迴廊裏,劍修僵直的身體陡然放鬆下來,長出了口氣,微揭眼簾,晶亮的眼神在月光中越發清澈。幸好夕香對常年習武內力深厚的人不起作用,否則,自己豈不真成了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怕紅豆自己熟睡時再度繞迴來,劍修起身關好門窗,雖然知道這些普通的門栓對於擅長施展空空妙手的紅豆而言根本就是形同虛設,但至少聊勝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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