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往西,走了小半個時辰方見到村人口中的水潭子,時值盛夏,水麵覆滿荷葉,荷花卻並不多,隻有寥寥幾枝白荷,想來是有人采摘了去供在瓶中。顧家別苑就孤獨的立在水潭對麵,映著滿池碧綠的荷葉倒也風雅。

    莊前很是安靜,黑漆大門緊鎖,並不見半個人影。二人在故莊前站定,畢絡正欲上前扣門,卻不料門竟然吱呀一聲從裏麵打開來,一個俏麗的小丫頭迎了出來。見了門外兩人,也不怯生, 反而倚門歪頭笑起來:

    “今兒一早起,就聽見廊下喜鵲叫的歡暢,我們小姐說今兒過晌午就會有貴人來訪,特地囑咐我早早的來候門,可不,你們就來了。各位,裏麵請。”

    聽到來應門的小丫頭如此說,便見那看似主子的青衣男人雙眼微眯,目光一轉,旋即笑起來,說道

    “據你這麽說來,你家小姐倒真是個神人了。”

    “爺,聽這小丫頭說話詭異的緊,您小心些。”

    站在一旁的畢絡湊到主子麵前輕聲勸道。

    “喲!照這位爺的說法,我們家小姐還會吃了你們不成?你們要實在不放心,那就不必進來了,哪來迴哪去吧。”

    雖然畢絡說話時已壓低了嗓子,怎料那俏丫頭耳朵卻挺尖,不等他把話說完,早已虎起臉嗆聲搶白。

    被她這一通斥,畢絡登時脹得滿臉通紅,隻奈何口齒不若眼前這女子伶俐,加之也深恐再說下去真惹惱了這小丫頭,壞了主子的正經事,隻氣得雙手握拳,不能言語。

    見近身侍從受了氣,做主子的倒也不以為意,反而微微笑起來,緩步走到小丫頭麵前,拱手說道:

    “在下故淵,冒昧前來懇請顧小姐指點迷津,剛才手下人不知禮數,得罪之處,還望姑娘海量汪涵,不要介懷才好。我在此替他向姑娘致歉了。還有勞姑娘代為通傳。”

    聽他這一番話言辭懇切,小丫頭也不好再多加刁難,訕訕的說道:

    “你倒是比他會說話,看你的麵子。通傳倒也不必,我家小姐算準了你們會來,早吩咐我們備好了茶點,你們隨我來吧。”

    語畢也不再禮讓,自顧自的迴身往院中走去。這園子甚大,進得門迎麵一塊約摸兩人高四人寬的巨石,上麵題著:“臨水聽雨”四個大字。繞過巨石居然見得一頃碧波,竟比適才在莊前看到的伏波潭又大上一倍有餘,水麵依舊層層疊疊擠滿了高高低低的荷葉,每隔幾片葉子,便有一朵或紅或白的荷花,放眼望去,自是美不勝收。

    江南園林引水造池多是常事,隻是如顧莊這樣將池子修在入口的卻是前所未見,何況池子如此之大,更是萬中無一。因此,主仆二人乍一見著池子,心下均有幾分詫異,隻是麵上不動聲色。

    池上並未設橋,立足湖邊望去,隻有滿滿一池荷葉,高低錯落。與別處所見之不同,竟是大了數倍不止。眼前這些荷葉張張葉麵均如小圓桌般大小,根莖粗細如同兒臂。領路的小丫頭一路行至荷塘邊,卻並不停步,徑直踏到荷葉之上。看她這般舉止,走在後麵的二人心中都是提了口氣在心中,誰料這葉子卻連絲毫的晃動也不曾有。小丫頭站在荷葉之上,迴頭對站在岸邊穩然不動的二人催促道:

    “還愣著做甚?”

    畢絡不可置信的看了眼滿池的荷葉,忍不住輕叫道:

    “從這裏走?萬一我們爺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們誰擔待的起?”

    小丫頭側頭看著他,麵露譏諷的笑道:

    “嗬!我們日日從這裏走,幾曾見過出甚事情。偏生你們就這麽金貴。”

    畢絡聞言,不禁惱怒的咬牙瞪著這小丫頭,忍了半日,從牙縫中吐出個“你!”字來,便再無下言。

    故淵掃了眼身旁的畢絡,邁步踏上荷葉。雖如此,心中倒也提了口氣,立在葉上不敢稍動,遠以為必會有搖晃不穩之感,哪想到竟如踏在平地一般而二。不由得在心中暗讚了聲妙。畢絡見主子已站了上去,也不好再多言,隻得跟著也踏上去。見二人都上來了,小丫頭也不再多話,轉身領著二人踏荷而行。

    畢絡跟在兩人身後,一路打量著園中的景致,忍不住脫口讚道:

    “如此這般設置,倒也著實精巧。竟從未見過荷葉之上能行人的。”

    “那是自然,離了咱們這裏,你再找不到這樣的荷葉來,這叫‘小葉王蓮’,隻有像咱們這裏這般清澈的水才可養得活它。這還不算最大,待它再長長,就會像個大水盆一樣漂在水中,等到那時候,別說是你們兩人,就是再加三四人一同來也是如履平地。這不是我賣花人讚花香,來過這裏的人,沒有不讚好的。其實這哪算得好的?要說好,我們姑娘院裏的景致那才叫個好呢。哼!我一看你,就是沒見過大世麵的主。”

    領路的小丫頭已經走到了荷池中央,聽到畢絡讚好,迴頭嗤笑。畢絡先前已經在口舌之爭中吃了一迴虧,現在聽那俏丫頭再度出語譏諷,也不願答言,垂頭生著悶氣。

    石墩的盡頭是一幢一層高的精巧竹舍,倒不像是待客之處,竟透著幾分江南秀氣。這竹舍所用之竹皆是通體碧綠,溫潤如玉,遠遠觀去,仿佛是由上好翠玉雕成的屋子。竹舍四角飛簷,簷下的扁額上刻著“待月堂”三字,想來此處確是顧莊前院正廳。這竹舍臨湖而建,倒影清晰的映到碧波之上,與之渾然如一體。

    小丫頭將主仆二人讓進堂裏,堂上正對門並排放著兩張上好的紅木太師椅,中間的茶幾上供著數隻白荷,靠椅背放著麵素白雪紡屏風。兩人進了門,小丫頭卻並未讓坐,而是領著二人向屏風後走去。原來這屏風之後尚有一道旋轉而下的竹梯,竟是一路蜿蜒入地底。二人心中均是一奇,故淵自小便處在繁華錦繡之中,那般珍奇異寶是不曾見過的,隻是今日這顧莊一行,一路奇而又奇,所見所聞倒是從未曾曆過的,心中更是對這位即將見麵的顧三姑娘好奇心又加萬分。

    沿梯緩步而下,愈是往下愈是覺得酷暑全消,周身清涼無比。竹梯盡頭便是一間寬敞的竹屋,這屋子比剛才地上的竹舍大了許多,擺設更是先前所見所不能比的,各個精巧秀致。

    “你們在這兒坐會兒,我去請示我家姑娘。”

    小丫頭留下句話,匆匆轉過屋角的屏風,不見了蹤影。故淵負手站在堂上打量著屋內布局,房間正中對門的地方放著架竹雕琉璃屏風,屏風之上用金絲勾出幅寫意荷塘品月圖,右上方題有“品茗待月,臨荷期雨”八字,細品其字,落筆稍顯無力,字體纖瘦秀美,似女子所題。屏風前並放了兩張搭有半舊靠墊的太師椅,色澤卻是從未有過的銀白色,觸手冰涼非木非石,一時真不知是何物製成的。中間茶幾上養著幾尾紅尾錦鯉,所用魚缸形如圓盤,顏色碧綠,竟是池中折來的一匹荷葉。

    這竹屋隻一麵設窗,故淵靠近窗邊向外望去,隻見窗外水色幽藍,疏疏密密的擠著無數荷葉根莖,一群群的錦鯉在根莖間穿插嬉戲,時而有一兩隻撞上緊閉的花窗,又飛快的折迴荷葉深處。原來適才在池邊所見到的並非池中倒影,而的的確確是地下竹屋,隻不知是何能工巧匠以何法所建,建地下密室並非難事,但是要建在這荷塘之下,既要隔水可見,又不能被湖水侵蝕卻是難上又難。這屋子深處地下卻光線充足,明亮通透,卻未見任何照明之物,故淵抬頭望去,發現屋中四角各懸著成年人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正透著溫潤的光澤。

    故淵踱到下首,在一張搭著黑絨椅墊的紅木椅上坐下,畢絡不敢坐,恭敬的站到故淵右手方。兩人枯等了許久,直待到茶已微涼,才見適才帶路的那個小丫頭從屏風後走出來。

    畢絡見隻有她一人,不禁有些惱怒,皺眉問道:

    “怎麽隻有你一人,你家小姐呢?”

    俏丫頭微側著頭,看了畢絡一眼,卻並不答話,畢絡一時氣結,剛要開口說話,卻見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故淵站起身,隻好退了半步,把目光轉到別處。

    “還請姑娘示下。”

    故淵將雙手負於身後,雙目含笑看著麵前的小丫頭,輕聲道。

    “姑娘說我們這裏有自家做的荷葉茶,請公子多品幾杯,迴程時可消些許暑熱。”

    小丫頭直視著故淵,笑眯眯的答道。言下之意即是暗示他們知趣的快些打道迴府。

    “你——你可知道你是在和誰說話?怎的如此放肆!”

    畢絡一聽那俏麗丫頭這番話,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氣,大聲嗬斥。小丫頭聽畢絡嗬斥自己,也不生氣,反而笑盈盈的說道:

    “小女子適才多有得罪,俗話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人可別和我這山野丫頭一般見識。”

    語畢,盈盈的朝故淵施了一禮。

    “你……”

    畢絡見狀剛要說話,卻看故淵望向自己,知道自己今天已幾次逾距,隻得生生的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低頭望著鞋尖兀自生悶氣。相較屬下的焦躁,故淵對這樣的結果倒是頗不以為意,輕笑道:

    “既然顧姑娘無意相見,那故淵也不便再多加打擾,就此告辭。”

    “如此,就不多虛禮了,紅豆送大人出去。”

    語畢,便率先往門外走去。將主仆二人送至荷塘前,紅豆從袖中取出一個素白的小袋子遞給故淵,說道:

    “我家姑娘囑我將這絹袋交給大人。”

    故淵接過絹袋,也不多看,隨手放進懷中,笑道:

    “姑娘不必遠送,就此留步吧。”

    “大人慢走。”

    聽故淵這麽說,紅豆也不客套,衝著故淵施了一禮,果然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跟來。

    “她倒省事。”

    畢絡迴頭盯了紅紅豆眼,小聲的嘀咕了一句,抬頭卻看見主人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前麵看著自己,連忙快步跟上去。

    “畢絡,你今天倒很多話啊。”

    故淵麵上雖帶著笑,語調也很平和,可聽在畢絡心裏卻是冷冷的。

    “我……請爺恕罪,畢絡逾距了。”

    看到畢絡這副雙手握拳,咬牙不平的樣子,故淵淡笑著搖了搖頭,道:

    “有何可氣的,世間事本就如此,這樣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她若有真本事,必然為人清傲,目下無塵,想見她自然也不易。反之,若她是徒有虛名,必定會故弄玄虛,若貿然出來見我們,豈不是自找麻煩。”

    語畢,轉身往莊門走去。畢絡經他這麽一說也不好再多言,隻得閉上嘴安靜的跟在故淵身後一同往門口走。劍修趕到顧莊時,日已偏西,老遠隔著伏波潭就看見顧莊大門微敞,從裏麵步出兩人來,竟是早間在城門口茶棚中所遇見那二人,心下狐疑,當下加快步子往顧莊走去。待劍修走至莊門前,正好與二人迎麵擦肩而過,劍修留心看這二人,早上踢飛馬頭那男人自是武功不弱,隻是看他神情拘謹,不見有絲毫江湖氣,至於走在前頭那男人看他步態身法竟全無半點功夫,倒是有十足貴公子氣,心下暗猜:這二人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帶著隨從微服出行。隻不知他們和顧家又是何關係。

    就在劍修心思兜轉的當兒,那二人已遠遠的走出一丈之外,劍修轉身扣響顧莊虛掩的大門。

    “你們還有什麽事情?”

    來應門的紅豆小聲嘀咕著,賭氣似的用力將大門打開,陡看見門口的劍修,竟怔怔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紅豆怔愣的表情惹來劍修淡淡一笑,開口問道:

    “認不得我了?”

    “劍修哥哥!真的是你麽?快進來。我看,你才是小姐說的那個貴人呢。”

    紅豆麵露喜色,也不避嫌,親熱的挽住劍修的手臂,拖著他快步往莊內走。

    劍修笑著搖了搖頭,不露痕跡的將手從紅豆手中抽出來,一邊跟在她身後往莊內走,一邊不動聲色的探問道:

    “什麽貴人?”

    “哎呀,劍修哥哥,你兩年沒來看過我。”

    紅豆並沒有迴答劍修的話,再度伸手挽住劍修,語帶嬌嗔的抱怨道。劍修微微一笑,抽迴手,正要說話,不料紅豆突然惱怒的放聲說道:

    “笑笑笑,你每次都這樣,你把我丟在這裏這麽久都沒來看過我。我,我討厭你!討厭!”

    語畢,脹紅著臉,用力甩開劍修的手臂,沿著荷池向後園跑去,隻丟下劍修愕然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頓了許久才獨自沿著荷池步向後園。

    劍修沿堤繞過待月堂,眼前便隻剩下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再沒有任何建築,竟像是已然走出了顧家莊園。

    這片竹林長得疏密不一,好象是野生自然而成,又好象是刻意人為。劍修靜立在竹林中,側耳細聽了片刻,往左手邊走了十步,複又繞著一片湘妃竹走了七八步,又筆直向前走了十來丈遠,漸聞叮叮咚咚的水聲越來越清晰,於是快走了 幾步,眼前豁然開朗,一條小溪蜿蜒著將竹林分切成兩個部分,小溪兩岸長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草,偶爾有一兩片粉色的花瓣落進水裏,和湛碧的溪水一同流進竹林深處。

    劍修逆水而行,一路走來景致並無變化,仍舊是蓊鬱的竹林,清幽閑適,隻是越往前走,心裏越發不能平靜。一別兩年,不知她可過得還好?是更加清減了,或者稍稍豐腴了些?身體可還好?

    越是這麽想著,劍修越是覺得步履沉重,步子也不自覺緩下來。正自神傷,突然察覺到有足音遠遠而來,側耳細聽,來人行走自已與別人不同,落地輕淺短促,恐怕是個輕功了得之人。今日若是換作別人萬是聽不出足音,隻是劍修自幼隨師父習武,功夫自是已超凡俗,但凡周遭有絲毫響動必然逃不過他的耳朵去。正暗思之間,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鑽入鼻端。未及轉身,便聽見來人問道:

    “你是誰?怎麽這麽沒規沒矩闖進後院來了?”

    劍修聞言微愕,轉身看向身後侍女裝束的綠衫女子,柳眉微蹙,似是有些生氣,隨即拱手道:

    “在下劍修,前來拜訪三小姐。”

    劍修並非顧莊的常客,顧家的下人中唯有日常隨侍在顧輕塵身邊的兩個貼身侍女認得他,是以,此刻麵前這個女子隻當他是前來求教的尋常訪客,嗔怪的盯了他一眼,冷聲說道:

    “那你可有通傳?我家小姐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見的。”

    “那煩請姑娘通傳一聲,說離塵山劍修來訪。”

    綠衫女子略一遲疑,隻囑他等在這裏不可亂走,轉身便往竹林深處走去。

    片刻之後,綠衣女子快步從林中折迴,說道:

    “劍修公子,三小姐請您去修篁軒。”

    說完,便轉身恭敬的引領著劍修往竹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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