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躺迴床上,劍修已無睡意,望著床頭的燭火,迴憶著兩年前第一次在洛城街頭見到紅豆的情境。

    那年冬天天兒極冷,剛過小雪不久便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劍修奉師命前往洛城,在大街上偶然撞見被眾人追打的紅豆,見她形容可憐,一時惻隱之心大動,不及細想便將她救上馬來。

    過後細想又似乎有些懊悔,這樣一個小女孩,無親無故,全靠竊些散碎銅錢度日,要如何安排才好?帶迴離塵山麽?山上全是男子,若是把她帶迴去實在是多有不便,可就這樣把她丟下不管也著實不忍,思之再三,隻能把她送到顧家,暫托輕塵照看。就這麽著,在這裏一住兩年。

    少女的心思總是千迴百轉,可劍修實在不懂如何應對,越想越覺苦惱不已,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天將拂曉時方沉沉睡去。

    城北宰相府中同樣是有人難以入眠。雨水敲打上屋簷的聲音極大,故淵站起身踱到窗前推開紗窗看向窗外的雨簾,庭院中的太湖石此時隔雨看去更添幾分寫意韻致。隻是,這般景致看在故淵眼中卻是憂慮重重。今年的雨水似乎很是豐沛,從入春就一直淅淅瀝瀝,入夏之後更是頻繁,照這樣的情形看來,難保南方一帶今季不會發生大的洪災。看來,明日早朝時一定要在朝堂上令眾官議一議,泄洪對策、人員調配、災民安置、糧草馬匹都要提早做出計劃。

    正想得入神,卻被吱嘎的推門聲打斷了思緒。迴身看向門口,一個身著藕荷色廣袖長裙的清秀女子端著茶盅步了進來。見故淵看向自己,剛進門的女子嘴角勾出個淺淺的梨窩,開口軟聲說道:

    “表哥,時候不早了,你明日還要上早朝,喝了這盅人參茶早些歇下吧。”

    “放在桌上吧,我呆會兒喝。這些事情以後交給長生做就行了,你身體不好,夜裏早些迴房休息才是。”

    故淵看著眼前的粉衣女子,眼神中的沉鬱一點一點的被柔和取代,溫言說道。

    “我不累的。倒是你,每天這麽多事情等著你去處理,不好好養足精神怎麽行。朝政上的事情我什麽都不懂,也隻能替你做做這些雜事。”

    女子巧笑著走上前來將手上的茶盅遞到劍修手中,抬手想替故淵整整微敞的襟口,可手伸到一半又甚覺羞赧,忙把手收迴自己鬢上捋了捋耳邊的亂發。

    “你是未來的少夫人,可不是我的小書童。隻要好好照顧自己,安心的等著做相府的女主人就好。”

    故淵端起茶水抿了一小口,微皺了皺眉,隨手將手中的茶盅放到身旁的棋盤上。其實對於這些養生茶水故淵自來是極其不喜歡,隻是每次看流蘇這麽用心的為自己準備,實在不忍拂了她的意,少不得多少喝一點。

    看故淵喝下參茶,品月滿足的一笑,轉身走迴書桌邊替他將散放的奏折重新堆疊齊整,原本壓在奏折下的一個白色絹袋露出來,留神細看,隻見針腳細密,做工精致,絹袋的底部以同色絲線繡著個“塵”字。品月微微愣了愣,張口欲言,又生生忍下,不動聲色的將絹袋放迴去,拿起墨條輕輕的磨起墨來。

    “夜深了,你早些迴房歇著吧。這些事情讓長生來就好。”

    聽了故淵的逐客令,品月忍不住嬌嗔的說道:

    “長生、長生、長生,總是長生。其實這些簡單的事情我也可以幫忙做的。”

    “你真想幫我?”

    故淵聞言,笑問道。

    “那是自然。”

    “那就聽話乖乖迴房去休息。”

    故淵伸手從流蘇手中拿走墨條,牽起她的手走到門前,示意侯在門外的婢女扶她迴房。跟在故淵身邊多年,品月深知故淵的性子,也不再勉強,順從的任由侍女扶著自己往迴走。

    待品月走遠後,故淵重又坐迴書桌前,正好看到奏折上放著的白絹袋,伸手拿來打開。袋中放著一小方薛濤紙,紙上以工整的顏體書著“不予難得”四字。

    故淵微眯著眼,反複迴味這四個字,可想了半日均不得要領,抬手將絹袋扔到書桌上,仰靠到椅背上,閉目養神。片刻之後,忽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猛睜開眼睛,揚聲喚畢洛。畢洛來的極快,才一眨眼功夫已然悄無聲息的站在故淵麵前。

    “派人去顧莊盯著,不可打草驚蛇。”

    故淵看了眼書桌上的絹袋,淡淡的交代道。畢洛領命離去不久,長生從外麵匆匆奔進來,稟報道:

    “爺,內廷的張公公來了。”

    “請進來吧。”

    內廷太監深夜來訪,故淵也頗有些疑惑,起身整了整衣冠,卻並未出迎,隻讓長生將他請進書房來。

    “內廷總管張德祥給宰相大人請安。深夜來此,擾了大人清夢,望請大人見諒。”

    張德祥人還未進書房,已抱拳請了一通安,待進得門來見故淵服色整齊的站在書桌旁,忙欠身又說道:

    “怎敢要大人起身迎我呢,真是折煞老奴了。”

    這些內廷太監久居深宮,對於朝中各色人等間的利害關係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而今,小皇帝年幼,朝政都由故淵一手把持,雖有太後時常在旁,然而終究不是故淵的對手。加之故淵身份特殊,不比一般外臣。因此對他更是小心應付,不敢有絲毫的不敬之處。

    “公公言重了,您是皇上身邊的人,論理我該出門迎候才是,站在這裏已是我失禮了。公公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故淵雙手抱拳說著客套話,言語中卻聽不出絲毫的客氣來。

    “老奴此來是奉太後娘娘懿旨,請宰相大人明日在朝上當眾奏上這道折子。”

    說著,張德祥從懷中拿出本奏折攤到書桌上。

    “娘娘知道,這件事情如果沒有宰相大人的同意,是萬不能辦到的,是以也顧不上程序禮法,令老奴深夜來擾。”

    故淵拿起桌上的奏折靠進燭火草草看了一遍,將折子輕輕的放迴桌上,看向侯在一旁的張德祥,但笑不語。張德祥自然是早知奏折的內容,原以為會等來故淵的雷霆之怒,怎料故淵不怒反笑,心中不免惶惑,又不敢多問,隻得老老實實的垂手站著,隻覺背心一片大汗涔涔。

    “大人?”

    枯站了許久仍沒有等到故淵答話,張德祥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

    “娘娘的意思,要提拔崔大人任太尉一職?”

    故淵溫言說道,言語間笑容又更深了幾分。他越是這樣,張德祥就越是緊張不已,心下暗悔不該接下這門差使,但此刻已是開弓沒有迴頭箭,隻能一步一步小心應對。張德祥抬手拭了拭汗,戰戰兢兢的答道:

    “娘娘體恤大人日夜為朝政操勞,早想著要物色個精明能幹的人來替大人分擔分擔。前次崔大人率兵出征,雖然是小勝但好歹也算是得勝班師,娘娘想著他或許還有點真本事,就想著把他安排到這太尉的位子上來,或可幫幫大人,也免得大人日夜勞累。”

    張德祥垂頭說完這一通話,也不敢抬頭去看故淵的臉色。任誰都知道,太後如此安排,體恤臣下是假,安插自己的耳目是真,一則借此削權,二則時時監視,一旦發現有不臣之心,必誅無疑。試想聰明如故淵,又怎會不明白太後的意思。這等差使實在是兩頭不討好,眼下也不管這事成不成,隻巴望著早早交差迴宮了事。

    “既是娘娘一番苦心,微臣豈有不從之理,一切都由娘娘做主就好。還請公公迴宮代下官多謝娘娘的心意。請娘娘放心,明日早朝,我自會按本上奏。”

    故淵聞言沉吟片刻,含笑將奏折放入書桌的暗格內。張德祥聽故淵如是作答,方鬆了口氣,連聲稱謝,一邊忙忙的告辭出來,迴宮複命去了。

    送走張德祥,長生走進來,一邊收拾書桌一邊碎碎念叨:

    “爺,時辰不早了,您早些歇了吧。明兒還早起呢。這宮裏的人也是,白日裏來多少來不得的,偏生要這麽晚才來,不是明擺著讓人不得安生麽。”

    長生自小便跟在故淵身邊,私底下對故淵說話也不若其他仆傭那般拘謹。

    “你若困了就迴房去,有事我自會喚你。”

    故淵聞言淡淡的掃了他一眼,坐到書桌前徑自磨起墨來。

    “爺都沒有歇下,哪有我們做下人的先睡下的道理,您這不是打我臉嗎。唉!跟了個操勞命的爺,長生我也隻好陪著操勞了。我去廚房看看,替您煮壺茶來,夜裏也好提提神。”

    長生撇著嘴,走到窗台邊上把剛才故淵放在棋盤上的參茶端起來,輕聲退出書房合上房門,和候在廊下的小廝一同向院外走。

    “嘖!又是人參茶,這表小姐可夠死心眼的,人參茶再好,天天日日的吃,就是龍肉也早該吃膩了吧,更何況咱爺向來都不喜歡喝這些勞什子。可真真是委屈死咱們爺了,不光要耐著性子喝下肚,還不能露出丁點不耐的樣子來。想咱爺夠可憐了。”

    長生端著茶盅,夜風一吹,一股濃濃的參味便撲麵而來,實在忍不住,衝著一旁掌燈撐傘的小廝替故淵抱不平。

    “嗬嗬,長生哥,合府上下也隻有你才敢這麽說咱爺了。咱們外人看著爺喝得委屈,其實,指不定爺自個兒心裏有多舒坦呢。這麽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又這麽的天天陪在身邊,端茶倒水伺候周到,換了是我來貴,早三跪九叩酬謝神恩了,哪還敢有點點的埋怨。”

    “你那命也和咱爺比?咱爺是什麽人?這要依我說,就是來個比表小姐好一萬倍的配咱爺也是高攀了。”

    長生跟在故淵身邊這麽多年下來,故淵在他心中的地位已非單純的主子這麽簡單,在長生心裏,故淵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自然是百般維護,容不得別人說他絲毫不是。

    “是!我這賤命自然比不得爺的尊貴。”

    長生這點護主的毛病合府上下誰都知道,小廝也不好和他多說什麽,隻輕笑著,附和他的話。

    “那是自然。走快點,趕緊的把茶給爺送過去,爺還等著我伺候呢。這次把上迴宋先生送來的那盒茶泡給爺嚐嚐,可比這勞什子的人參茶更合爺心思。”

    長生疾走了幾步,迴頭催促著落在後麵的來貴,卻見他衝自己擠了擠眼,垂下頭喚了聲:

    “表……表小姐。”

    長生聞言,心知是品月在身後,暗道不妙,連忙迴身請安,一想到剛才自個兒說的話恐怕都給她聽了去,不免有些尷尬,偷眼看去,果見她麵露不悅,心中越發忐忑。

    “做你們的事去吧,表哥還等著喝你們泡的茶呢。”

    原本是湊巧路過這裏,哪料聽到長生這番話,品月心中不免有幾分不悅,本想開口訓斥幾句,又終究拉不下臉來,現在看長生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心中的氣倒也消了不少,隻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出言譏諷道。

    一聽品月這麽說,長生也顧不上揣度她說的是不是氣話,忙拉上來貴匆匆退開。

    看著兩人消失在轉角,一旁撐傘的小丫鬟正欲扶品月往迴走,卻見她怔怔的站著出神,知道她心中不快,開口勸慰道:

    “小姐,你別聽長生瞎說,他的臭嘴誰不知道。表少爺對你這麽好,哪來什麽埋怨。我看他還不如來貴說話中聽呢。”

    “蔓草,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夠好啊。”

    品月頓了半晌,突然開口問道,眼睛卻是望向書房的方向。看品月這副模樣,蔓草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隻好陪她站在雨裏不再多言。兩人在雨裏站了許久,蔓草見品月始終不言不語,想勸勸,話到嘴邊終又覺得蒼白,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倒是品月突然輕聲低喃起來:

    “我向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在他心裏我或許還不及長生有分量。他對我越好,就越顯得疏離。”

    蔓草從未見過品月如此模樣,心中一驚,不禁伸手握住她的手,隻覺濕冷一片,心中嚇得不輕,想開口勸慰,話一出口,竟帶著哭腔:

    “小姐,您別自個兒瞎琢磨,蔓草我冷眼旁觀,表少爺是真對你好。你看,你往日也不這樣啊,怎麽今兒心倒重起來了。咱迴吧,雨裏站著怪潮的。”

    蔓草說了一通,見品月一臉木然,並不答腔,隻好自作主張牽著她往迴走,行到一半,突然聽她喃喃的說到什麽“女子之物”,又像有什麽“案頭”等字樣,隻是此時雨聲極大,加之品月聲量小,蔓草聽得並不真切,正欲迴頭細問,卻見她突然甩開自己的手,頭也不迴的疾步往前走,一時倒讓蔓草錯愕不已。

    其實品月這樣的女子,自小嬌生慣養,天性活潑單純,向來不識柴米憂愁,平日間所煩亦不過是些小兒女心思,這一次猛然在未婚夫的書案之上看到屬於其他女子的東西,這讓她本就有些不安的心變得更加患得患失,越想越覺得心中一片灰冷,可心思一轉,又頗覺不甘。自己自小同故淵一處長大,等了這麽多年,眼看好事將近,怎容他人覬覦,竟突然生出賭氣一般的心來。是以急著要迴房去,也必要逼著自己繡出這麽個絹袋來才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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