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了幾天的林區木材發貨點,隨著來往車輛的通暢,曾掀起大高潮的局麵漸漸平靜下來。不過,“壓歲錢”行動還沒結束,大批的車輛依然不分白晝的向裏湧進。

    這個發貨點,是總站在本地區可砍伐森林中臨時安插的小型辦事機構,它隨著開采樹木的減少而變動。在省州的平麵地圖上,是沒有它的位置的。在總站黨委辦公室那份手畫的全站部門分置圖上,最邊角處有一紅點,常常被觀圖人不經意的眼光一瞟而過。在財務科的工資發放清單上,能有一行四位數的小數目。隻要每月將正式職工的薪金補貼和臨時工的勞務費如期送到,就算高質量地完成了大站對小站的服務了。

    聽說黨委的辛書記和女秘書小江進山視察工作,無異於在風平浪靜的湖麵上投下一塊大石頭。老孟進山負責這個點有五六年了,從未見過哪位總站領導來過。山裏的工作人員,連近來領導的更換也不知道,還抱著舊時的老名單呢。

    老孟正在參加裝車,一聽留守人員跑來告知說總站黨委書記到了,心裏咯噔了一下,不知是福是禍。不管福也罷,禍也罷,見麵是不能躲避的。他立刻停下,叫旁邊的人接著幹下去,向左右人們交代了幾句,很快離開現場,迴調度室應付書記。

    “老書記在哪裏?老書記在哪裏?”一進門他就連聲地叫嚷。

    辛書記正同調度室其他人員談開了,見來者的氣派,料到他必是負責人,就站了起來,把人家剛給他泡上的大杯濃茶送上,“老同誌,你太辛苦了。”這時他與老孟對麵站著,看出此人並不象想象中的那麽老。不過四十幾,尤其看那汗珠微沁,熱氣烘人的架勢,更顯得年輕。“按這樣的幹法,每天能裝多少車?”

    老孟毫不推辭,順手接過去就大口喝完。把茶杯還給人家,依然不停地問:“書記在哪裏?”

    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就在你麵前呀,你找哪個書記?”

    老孟弄清真象後,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在這深山老林裏,連報紙都是一個星期送一趟,更不要說本站的文件了。在裏麵搞工作,是不是難與同伍了?”

    “不能怪你們,是我們的錯。有個歌子唱道: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你們這裏也有同樣的感覺吧。以後進山的駕駛員都是郵遞員,報紙最遲兩天一趟,信件隨寫隨發,不得拒絕和延誤。”

    “有書記這句話就夠我們寬幾天心了。隻怕你一轉身,一切又事過境遷,老生常談。”

    “你們的工作是有成績的,這是首先必須肯定的。這次自想門道,解決困難,又是一個超前的壯舉,一路上聽到各種各樣的議論,大都誇你有主見,敢負責,這很好嘛。”

    老孟原打算把前因後果細細做個匯報,從根本上說明,選擇此多風險的手段,也是迫於無奈,事出有因。然而辛書記沒有認真聽,他坐了兩天車,顛簸了幾百裏,渾身散了還未緩過來,耳朵深處的雜音還嗡嗡作響,不想此時就聽報告。他隨便講了幾句,讓人家的用心有個交代,不至於誤以為領導到來必是糾錯的。他打斷了老孟的開篇,挑了幾個尖銳敏感的問題,簡單的問了問,就要求到現場去看一看。

    裝車的工人們見書記來了,一傳五,五傳十,大夥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從四方聚攏過來。吃過晚飯,明亮的碘鎢燈又照亮那一片林區。剛才遠遠看見的熱火朝天,喊號吆喝的場麵象舞台劇一樣迅速消失了,人們都從各處圍上前來,用不同的眼光盯著他們。

    辛書記對大家說道:“工人同誌們,你們辛苦了。我代表總站黨委,總站工會向戰鬥在第一線的廣大職工表示誠摯的慰問。”這樣的話,要是在下關,要是在禮堂裏,本該得到一陣掌聲的。但在這裏卻不一樣,四周的群眾一點反應也沒有,依然瞪著疑問的眼睛在看書記。辛書記立刻意識到,這裏是裝車場,不是節日歡慶的廣場;人們是正流汗喘息的勞累者,而不是輕歌曼舞的職工。任何報紙式的,廣播式的格調語言,都是無聊的。他們需要與自身有緊密關聯的話。

    停頓了兩分鍾,辛書記換了一種口氣,不加迴旋和粉飾,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們的工作是有價值的。駕駛員做臨時工,又動手解決了節前的危難,又靠勞動增加了個人的收入。這是一個創舉,在下關我就看到了報道,現在全站人都知道了,可能省裏的頭頭們也聽說了。”

    得知荒野山林的事跡這麽快就傳開了,眾人的情緒為之一動。四下的人們相互議論起書記的話來,有人大聲問道:“書記,你為什麽就是不直言這事到底是對是錯?”

    辛書記聽罷,揚頭朝聲音的方向望了望,想認準是誰問的。可是說話的人卻不願暴露自己,在一片人群中,很難分辯是哪一個。“問得好。這事前無先例,又沾著最麻煩最難纏清的經濟問題。我雖身為書記,也不能輕易地以個人意識來評定它。但我堅信,不論對錯,此舉是有價值的。”說完後,見人們並不滿意這樣籠統的答複,又解釋道:“你們會踢足球嗎?看過足球比賽嗎?在綠茵草地上,十幾個人搶一個球,在門前混戰。突然出現偶然的機會,球被對方斷下,大舉反攻。因為剛才是進攻之勢,大部分兵力都衝上前了,猛一轉了方向,情況突變,這一下後方空虛,隻有四個後衛,其他人鞭長莫及,眼看大門岌岌可危。在這危急時刻,衝過一個後衛來,他也沒有更多的辦法,飛起一腳,把球踢出邊線。就是不懂球的人也知道,球出邊線,肯定是個低級的錯誤,他中斷了激烈的賽事。可他為自家大門不失贏得了幾秒鍾可憐的時間,等對方重新開球,再次發動進攻時,各路人馬已各就各位,你再來狂風暴雨的衝鋒也無濟於事。我們運輸單位有時也是這迴事,車子不能動,這是根本性的大錯。運力一堵再堵,不是越發嚴重了嗎?你們調動自己的力量,化解了這次大難,這不就是很有價值的行動?我之所以不直言對錯,是因為還有些東西需要討論。即使現在就定論為錯的,也象踢球保門一樣,以小錯,補大錯。明白我的意思吧,就算是明知故犯,也要犯。”

    周圍猛然爆發出一陣掌聲,打斷了他的話。後麵要說的都成了廢話,幹脆就此打住。“不用多說了,接著幹吧,我也算一個。”說著他就動手解外衣紐扣,走到工人們中間。

    老孟上前攔住他。“書記,你年紀大了,這是力氣活,莫逞強傷了身子骨。”

    “沒關係。告訴你吧,我此來的目的,有一半就是想活動活動身體。在機關太久,真悶得慌,你放心,我會注意的。大的受不了,搬點小的嘛。”

    大家看見辛書記也躋身到林中的搬運行列中,更加群情激奮,幹勁倍增,吆喝著散開了。

    幹到深夜十點半,當天的夜班宣告結束。在調度室的幾個工作人員半勸阻半強製的支令下,人們才陸續停下了沒完的活計,離開了裝木場。

    冬夜的滇西北林區,氣溫是很低的。才幹完力氣活的駕駛員,必須在很短時間內完成該做的幾件事:換件幹淨衣,擦個舒服身,沒等體溫降下來就鑽進被窩裏。要是讓汗涼了下來,讓山風一吹,真是刺骨寒心,冷及膏肓,極易生病。

    下工的人依照慣例,先到小食堂吃上一碗熱湯麵,打盆熱水擦擦身子,洗洗臉腳。車子裝好的,幹脆一走了之,趕到外邊找個象樣的客店放倒頭好好睡一覺。一時走不了的,隻能在林區臨時房的大通鋪上擠熬一夜了。

    辛書記也沒有滿意的招待床位,在一個休假離場的職工的床上過夜已是老孟對他最高級別的照顧了。一上床,油燈就熄滅了,想看什麽東西也不行。躺了沒多久,就聽到同屋其他人那輕微的鼾聲了。睡了個把小時,還是無法進入夢鄉。盡管渾身確實很累,大概晚上那陣幹得過猛了些,精神一直相當興奮。要按往常的經驗,這一覺也許要捱到明晨五點才能迷糊一下。若在家裏,這種情況他寧願起身看書看報看電視,消磨兩三個小時,等精疲神衰了再重新入睡。可在這裏沒那條件。

    另外,他又想到,此行叫女秘書陪伴,也有欠思考。一個大姑娘闖到這樣的窮山僻壤裏來,橫著豎著都是麻煩。連廁所也沒有圍簾,劃塊地方讓大家不要隨地大小便就是。晚上睡覺,還是老孟把他那唯一的單身房間讓出來,自己去跟別人擠,才有她的歇息之處。明天要有順道的車,就叫她迴去吧。

    小江也感到了不少額外的勞累,但聽到書記打算叫她先走,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堅決不提前迴去。在黨辦工作的人員,整天緊張正規有餘,活潑開朗不足,能這般輕鬆無拘的出來走一迴,絕非經常性的。不說是千載難逢,用千日難遇還是比較恰當的。她不能不珍惜這個機會,如此輕易就將它放棄。至於生活上的困難,熬過了頭天就不怕二。

    尤其是在此地她邂逅相遇了大哥兒時的好友丁龍江。想不到他在這兒一邊做活計,一邊收集資料,既掙了不少錢,又準備了幾篇驚人之作。小江問了幾迴,想知道他的秘密,可是現在的丁大哥早不是多少年前對待小妹妹的那個樣兒了,也學得了幾分文人學者的酸臭氣,不是答非所問,就是胡亂應付,總不願清清爽爽地傾出來。兩人東拉西扯,說不到一塊。小江使盡招數,也難探得他的寫作計劃。忿忿之餘,不免又生損法,同他開個大玩笑••••••

    又磨了一天,此迴進山的使命基本完成,準備迴程。在離去的最後一刻,辛書記又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問題。

    他們的車子由調度室安排。天一亮就有車往外走,可問了幾個人,司機都推說不順道,不肯帶。直捱到將近中午,也沒合適的。看著書記在屋裏坐立不安,老孟真有點為難。

    “這些司機是怎麽想的,帶個領導出去又不是啥壞事。”老孟反複盤算著開車人的心理。先是在心裏嘀咕,說多了幾次,就說出聲了,象是同屋裏其他人討論一樣。“要是我是個駕駛員••••••”在他看來,能有機會同總站領導坐在一處,把自己的能耐和本事盡情的朝當官的顯露顯露,順路把往日的積怨和煩惱,困難和不滿發泄發泄,請領導給點幫助,或僅僅要個口頭上的說法,在心理上也是難得的安慰。

    “就因為你不是駕駛員。”旁邊一個年輕的職員不解他的心思,順著自己的心意隨口說道:“如今呀,沿途搭客都賣票的,哪還有帶客之說。你把空座占了,給不給錢要明說。不然,這幾百公裏不就白跑了嗎?要是我開車,我也不幹。”

    辛書記一聽這話有理,立即對老孟說:“說得對。我們也買票,按裏程計價,一分不少。”

    小江不屑地撇撇嘴,“這些人呀,就看重個錢。連••••••”

    “不能這樣說。”辛書記打斷了她不滿的埋怨。“有政策規定,就屬於正常收入。倒是我們,隻管發文件,對它的執行卻不用心。你迴去後有件急事,趕快把前幾天出來時乘坐的那輛車查明,必須在春節前把所欠的車款送過去。”

    小江的感情猛然間有點轉不過來,但她隻能點頭應承。

    迴到下關,又迴到習慣中的那種辦公室生活。首先,辦公室的主任抱來了大堆的文件,並且喋喋不休的匯報了不少“要命”的事件。每件事都是日常小事,可書記不在家,芝麻落地變西瓜,尤其是直接找書記的,如交通局的檢查團,如檢查團的李明波••••••但人家辛書記也是才歸來之人,本身也有大堆的事要做,根本不想聽他講什麽。

    “好了,過去就過去了,沒結的就先掛起,等恢複正常再慢慢議論。這幾天你不是做得挺好嗎,天也沒有塌下哪一塊了呀?”辛書記的思維還沒有迴到總站,不想聽這麽多的情況。

    主任楞了一下,想用更深邃的語言讓書記能領會自己的良苦用心。“總站的整體工作,還是離不開你的。這些天,有好幾起大事,能推開的,我就推到總站長那邊去了。實在推不開的,我才鬥膽處理了。事過之後,還老懸著半截,生怕有什麽不恰當。”

    “很好嘛。比以前有了不小的進步。別看今天我迴來了,你的使命還要繼續下去,至少給我創造兩天完全隔絕的環境。我要完成我的大事,因為這趟出去,不是休閑,不是度假,我得盡快把調查結果整理一下,給黨委一個明確的匯報。”

    主任張了張口,剛想說你事先又說是去旅遊,但理智止住了他。在人手下當差,給人難堪無異於給己難堪。原以為書記迴來了,可以鬆口氣了,看來還得緊張幾天。

    “好吧,就這樣。今天我坐在裏邊屋裏,什麽人也不見。你守在外邊,大小事物依然由你處理。沒有特別事因,不必找我。”

    辛書記花費了兩天時間,寫出了一篇很有獨特見解的文章。在拿出去給人們看之前,為了避免小錯小誤,他先請小江看看,聽聽她的意見。而小江在這兩天,也忙個不亦樂乎。寫成了幾篇報道和散文,既然書記看得起自己,她也把所有稿件交換性的請書記過目。

    書記麵對她那些抄寫在標準稿紙的稿件,少說有十幾張。意識到先前想象中的一番歇息又無望了,隻好點起一支煙,泡好一杯茶,努力集中已有幾分疲憊的腦力,認真看了起來。

    小江這人的頭腦還是滿靈光的,雖說出去沒幾天,可人家的“感受”卻不少。看她寫的文章還是蠻有水平的。有的道理,有的觀念,甚至不知她是怎麽想到的,簡直有點離奇。等小江也看完辛書記的大作,坐到一起交換看法時。書記先表揚了她大膽寫作的膽氣,同意她送到《運輸報》去發表。接著又講到了幾點不足,並建議她再加上一筆。

    “既然從頭寫起,日記式的記錄,不妨多費費事,把我們出山搭車那一段也寫上。本身也是小新聞嘛。我的意思是,通過這件事,向全站人員發出一個警告:今後再也沒得‘老鄉車’、‘朋友車’、‘同學車’、‘部下車’坐了!任何人坐車都要掏錢。這事過上一段時間要重提一下,不然又會有人淡忘。但這類事又沒有必要發正式文件,就以普通的稿子順帶一筆吧。”

    “哎,我馬上加進去。”小江歡快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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