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丁龍江進山已有十多天了。看樣子要到過小年才能恢複正常,他也初步計劃一直堅持到十五前後。在林區參加了裝車的行列,每天不要命的幹著,隻要派著他,總是跑在前邊。象他這樣文縐縐的小夥子,竟然也能同旁人一樣,不叫苦又能幹,自然贏得眾人的好感。既加深了同道上人的交流,又領悟了出車進山的真感。現在采訪人,再不用象從前那樣先得講上半天道理,隻要和他們一起幹上一陣,然後就可無話不說,無情不問,用他們的話說,好象同一戰壕裏的戰友。

    有車來了,調度室分工時,人家都先問他幹不幹。幾天來,貼身的襯衣小口袋越來越鼓了。這是他有生以來頭迴擁有那麽多完全屬於自己的鈔票,真讓人開心!到底有多少呢?他已經記不清了。大概不少於四百吧,可能將近五百了。沒人時他有幾次想拿出來細細數一數,但一個孩童式的念頭總占據上風,使他的行為沒有實現——越是不明實數,越發精神振奮。拿迴去給媽媽數吧,他想象著,迴到家裏,怎樣一把一把將雜亂的鈔票撒在媽媽麵前,抓了幾次還沒完,老人家那被生活折磨得滿是皺紋的臉上泛出了從未見過的笑容,那樣認真仔細地清點著象堆廢紙般的屬於兒子的財富,那是多麽愜意的。

    林區的生活是艱苦的,吃的全靠外邊帶進來。要是運送蔬菜的車沒及時趕到,那就隻有吃鹹菜了。文化生活更談不上,晚上沒電,在昏暗的燭光下下棋打撲克,興趣也減了一半。現在不搞夜戰了,大家都願湊在一塊聊天嘮嗬。丁龍江出於職業習慣,不管哪方麵的材料都想知道,什麽都問。建站創業時如何舉步維堅,文革十年時如何天下大亂,能人強者是如何追風趕月,肇事遭殃又如何命歸黃泉,等等。說起來都挺有意思的,他不管誰的故事都要,哪個時代的事件都來者不拒,小小的筆記本己擠滿了蠅頭小字,粗粗整理一下,至少已有七八篇精彩文章了。若有時間認真編排加工一番,非讓那些大學生們目瞪口呆。

    這些天來大幹了一迴,徹底把車輛堵塞的問題解決了。現在進出流動順暢,來多少,裝多少。雖說天氣已進入隆冬,滇西地帶下了幾場小雪,森林裏一片白,但佇木場依然氣象一新,到處歡聲笑語,調度室裏反倒冷清了。圍著炭火盆烤火的隻有幾個老態龍鍾的老司機,有力氣的人都到外麵去了。連大水煙筒也遭冷落了。

    木材場上裝車的號子此起彼伏,穿著各異的人們正齊心協力地搬動著粗大的樹木,滿載的車子在低沉的馬達聲中奮力向外奔走,剛到的駕駛員鳴響了清亮的喇叭要進入位置。這天下午,又裝好了一車。年輕的調度員小王也和其他同班的人一道,分到了五塊錢,心滿意足地把它塞進貼身的衣袋。別看當初議論裝車時,他是頭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其實隻是不理解,內心也是為眾人安好,不要幹那些心裏沒底的懸乎事。真正統一了思想,動手幹開了,他又成了頭一號猛將,連著幹了幾天,車輛阻塞問題已經解決。人可也累得不輕。如今車子進來,不用排長隊了,臨時安排一下,有人裝就行。剛裝完了一車,另一車也進來了,因為不必趕時間,全組人員商量定了,等吃完晚飯再動手,大家都抓緊歇上幾個小時。

    從頭天幹起,用力過猛了些,晚上睡覺直覺得手膀子發酸,腿肚子發抖,好幾天都沒有平緩下去。隻是怕說出去遭人恥笑,一直硬挺著。近來勞動量減少了,多日來也習慣了裝車的運作,起初那種拚命的感覺也消失了。不過全身肌肉還是緊繃著,在裝車場和眾人一起又叫又喊的幹活還不覺得太難過,一離開那場地就不行了,渾身都軟綿綿的。趁著這陣子的空,得趕快迴床上靠一靠。

    他們的住處在車場旁邊不遠。雖說是臨時住所,但隻要打算住一年以上的,一般還是不用帳篷。房間是按山裏人的習慣,以土木結構築造。隨著場地的一步步擴大,一點點增加。最早剛進山建站時,隻有三個人,就蓋一間房。三人有藏身蔽雨躲風過夜的地方就行了,連做飯辦公都在外邊。後來過久了,又不滿足這樣野人般的日子,自發的加蓋了一間,既是廚房又是庫房。後來小站擴大,加了兩個人,又添了一間房,順手建了個辦公室。再後來,有不少車要在山裏過夜,從道義上講,也該給駕駛員有個歇腳的地方。於是,又加了兩間••••••

    一排平頂的木房已有長長的幾十米。八個門各有各的樣,矮小,簡陋,卻也有自家的特點。小王住在中間的房間,他們的門從來不上鎖。除了第一間房屋的門上有鎖扣外,其餘的門上都沒有那玩意兒。

    小王推開門,見丁龍江也在裏邊。屋裏排放著三張床鋪,有一人迴家去了。丁龍江是宣傳科派下來的人,打算在本地多住些日子,所以就選中了這個空鋪。

    丁龍江是別有任務的人,開頭幾天也和眾人一樣,全天拚著幹。這些天來,裝車的壓力不大了。他隻是上午去參加,下午常去找人問問情況,搞搞采訪,或者就在屋裏埋頭寫作。可不能說人家是偷懶,其實他也挺忙的,每天要弄到很晚才上床。

    小王走進屋裏,看見丁龍江正坐在自己的床邊,動手翻那個小提包,那家夥,外號賊不看,重沒三斤半,除了破褲子,就是髒衣衫。那是快過節了,前幾天家裏老奶奶托人帶來的,無非幾件衣服和一瓶油腐乳和一盒大頭菜。好吃的按慣例在當天就拿出來共產了。

    他見這位大學生背人翻動自家的小包,有點奇怪,但身體困乏,也沒多在意,隻懶懶地問了句:“找什麽?”

    丁龍江站了起來,遲疑了一下,說道:“你看見我的筆記本沒有?”他邊說邊比劃著。“封麵是個白族姑娘在蝴蝶泉邊的那個••••••”

    “沒有。”不等他說完,小王就不客氣的嘀咕道:“你那金本子,誰敢動呀?”他知道說的是隨身帶的那個筆記本,前幾天因為好奇,動手翻看了一下,還沒認清那些小字都記錄了些什麽東西,結果被他臭罵了一通,過後一想起來還叫人怪不舒服的。他走到自己床邊,把那些被拉出來的衣物一股腦兒塞了迴去,連拉鏈也不拉,往床下一丟,空出一塊地方來,將整個沉重的身子臥在床上。此時太累,他什麽也不想說。

    丁龍江仍心急火燎,不管人家聽不聽,自言自語的繼續說道:“那會丟到哪兒去了呢?這屋子還有誰會進來呀?裏麵還夾著一百塊錢呢。”前些天換了一張大票,單獨夾在本子的塑料封裏。

    小王懶於答理,閉著眼睛不吭聲,裝做睡著的樣子。後來聽到說錢,似乎對方懷疑自己為了那點錢偷了他的本子,心中不高興,一表清白地說道:“就是一千塊我也沒拿。”其它又拿不出什麽強有力的道理,他想還是不要吵翻為好,就換了種口氣提醒道:“你認識的人挺多的。來來往往的,會不會被誰拿走了。”

    丁龍江想了想,除了同屋的另一個同伴,這些天還有小江來過。可她是黨辦的秘書,又是舊時青梅竹馬的老友的妹妹。怎麽可能呢?“她是老相識,要拿會告訴我的,我相信她。”

    小王坐了起來。“你可以相信她,怎麽就不相信我?”本來他還想多說幾句,證實自己的清白。不是嗎?當初既然對同室之友也抱有懷疑,就不該選在這兒下榻。但他身上乏力,頭腦也沉重,不耐煩與人爭辯,就退避三舍,忍讓息事算了。“再說,我的包你不是也翻過了嗎?”

    不料丁龍江卻把對方的退讓誤認為自家的進攻有了希望,跟著又冒出一句:“敢不敢讓我搜搜你身上。”

    小王可真火了。按理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自己心中坦蕩,就讓他搜一下也沒啥。但這口惡氣叫人沒法咽下去,這是對人身人權的侵犯性侮辱,不能容忍的。於是他跳了起來,叫道:“你還算個大學生呀,狗屁都不如。還是喊我聲老師,讓我這初中生來教教你吧。你想搜查人家,首先得出示搜查證。懂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簽發的搜查證,這是國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隨便搜查人的。要不然,在大馬路上,看見過往的的姑娘媳婦長得漂亮,你就說丟了東西,上來就動手動腳地亂摸亂抓的,那成啥世道了。告訴你,要敢亂摸我一下,等著你的就是這個。”他把老大的拳頭攥緊,在對方的眼前晃了晃。“這叫正當防衛,誰碰著誰倒黴,傷不負責,死不償命,這也是國法。”

    局勢頓時僵住了。小王見丁龍江被震住,也想就此算了。緩了口氣說道:“再聲明一遍,我沒拿你的本子,你想我要它有啥用嘛。有本事再到別處找找。”

    丁龍江也隻好表示讓步,另尋途徑。“我要的是材料,那對我非常重要。至於錢,要用就拿去好了,隻求你把本子還給我。”

    “你為什麽認準了就是我呢?那點錢我也有。”他拍拍胸前,惡意挖苦道:“難道我就不能認為你是借此名目來敲杠子。我也可以說,如果要用錢,直跟我說,我會給你的。”

    這下倒把丁龍江弄得下不來台,一時沒話說了。

    過了好一陣,開晚飯的鍾聲敲響了。小王從床上加大動作量的爬起來,拿起碗筷,故意敲打著往外走,到了門邊忽然站住,迴頭望了一眼,見丁龍江還在呆想,毫不客氣地說道:“哎,吃飯錢還有沒有?”不等他迴答,摸出十元錢來,鄙視的朝他丟去,轉身走了。

    過了幾天,尤振雄又進山來了。停下了車子,他又鑽進老友的房間。

    小王和丁龍江見他到來,都迎了上來。爭著和他搭話,都想讓他給評個是非曲直。

    進屋坐定後,兩人相互瞪著眼,看模樣都有點恨恨的,反倒沒人先吭了。尤振雄也感覺出有幾分詫異,大度地笑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做好友還有啥不可相讓的。”

    “他••••••”兩人同時舉手指向對方。

    “不要吵,不要吵。”尤振雄趕快勸解道。“慢慢說,一個一個來,有啥不能讓人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份小報遞給丁龍江。

    一看見那熟悉的《運輸報》的刊頭,丁龍江心中的火氣頓時消散。他做出很有教養的姿態,寬宏大量地說道:“好,好,你先說。”自己就到旁邊翻看小報去了。這時,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兩尺見方的紙麵上,也不去管小王說了些什麽,有沒有誇張和傷害的成分。

    正如想象的那樣,在頭版上就有標著“龍江”大名的文章,多麽讓人得意。雖然不想認真讀,還是花了不少時間仔細玩味著,編輯們做了什麽改動,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前幾天總站一把手親自進山深入調查,細致研究,幾次召集大家討論,肯定了這個做法是有獨到見解的創舉,這就給他吞了顆定心丸。辛書記還專門和自己談了半個小時,澄清了許多以前模糊不清的觀點,並鼓勵他要大力宣傳新事,積極報道先進。這樣,他寫作的視野也放寬了,膽子也大了。這一篇就是托小江帶出去的。

    看完了得意之作,接下去就是挑別人的差了。按老習慣,先選那些認識的人的作品,將標題掃視一眼,比一比與自己的文章誰占版更大,誰的見識更新。遇到詩歌散文等短小簡練的小文多看幾下,品味深意。看著看著,幾句熟悉的文字吸引了他,重新細讀了一迴題目:《進山雜感》,作者名叫“江山”。這個名字以前沒見過,不知為何許人也。再看文章——

    “嚴冬的滇西高原,純粹是一個神話的境地。四麵高聳的山峰,無一遺漏都披上了潔白的雪裝,與那高天的白雲遙相唿應,簡直分不清其中有何分界。乘坐著車子在盤旋的公路上顛簸前行,讓人難以想象,是進山呢?還是上天?••••••”

    他驚呆了。這段語言和自己的思路完全出於一格,自從上次輕易挑起抄襲的大辯論後,科裏對這方麵有了些比較明確的規定,他也不敢隨便懷疑人家的寫作不是盡力的。但麵對這篇完全屬於自己的感想,他不能不再次斥之為偽作。難道世上真會出現兩人的創作靈感基本重合?不可能。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難道還會有表達的語法文字都八九不離十的文章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可是,眼前這篇文章卻叫人難以相信,這裏排出的全是自己的念想,那是進山初期聽尤振雄講過的有關日記的大論後,學著每天將隨日的感想收集起來而已,它們是零星的隻言片語,還沒來得及整理成篇,也沒有向任何人出示過。

    他憤怒地繼續往下看,越發感到不可能出於他人之手。你看,連那段即興的拙劣小詩也一字未動的夾在其中:“朝起夢境別下關,東風奔馳幾重山。足不點地非神通,千裏隻在笑談間。”這再也不由人生疑了,他怒火中燒,甚至就想撕報紙。剛一動,又發現在左下角有一段詩文,排得板板正正的。就忍了忍,多看了一眼,題為《人情》,作者又是同一個“江山”。

    看頭一句,“母子之情曰舐犢。”他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啊。”

    這突發的叫聲驚動了對麵談話的二人,他們相互看了看,又一齊把目光送了過來。

    丁龍江憤憤的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這個女人真可惡。”他想罵人,象常人那樣使用些惡毒齷齪的語言,可一時又拿不出恰如其分的辭匯。“果真是她幹的。不用說了,你們什麽都不用說了。小王,對不起,是我錯怪了你。如今真相大白,確實是她幹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報紙用力地在他們麵前抖動,以增加說話的力度。

    尤振雄聽小王說了許多,對他倆的矛盾起因已大體知情。伸手接過那份小報,按其指點的方位看去。這是出車前於新民讓他帶來的,一路上還沒有時間翻看呢。

    “尤師傅,真叫我不好意思,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丁龍江滿麵慚愧,又羞又惱地說道:“想不到她會做出這事來。連你日記裏的幾句話也一並偷竊了,要搞不清,人家還以為是我幹的。你說她也真敢幹,那樣深奧的語言,她問都不問一聲,自以為是,揉其皮毛,肆意發揮,不倫不類。搞得算啥玩意兒嘛。我迴去一定要••••••”要怎麽樣,他也說不出來。

    原來那篇《人情》,在原有四句的基礎上,按相同的格式,演繹添加了數句,諸如“幹群之情,”“師徒之情”等等,共編了十二句。尤振雄一句一句看完,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來她的頭腦還滿靈光的嘛。照著原樣又能複造這麽多,恐怕你我都不行。”

    小王還沒弄清楚他們說的是些什麽,怎麽一下就把話題全擰了,他也接過報紙來看。

    見尤振雄並未發怒,丁龍江更覺難受。力圖要說出幾句有分量的話來,贏得人家的同情。“我們這些學習作文的人,就算再怎麽改革,再放寬一百次考場條律,這種行為也是不允許存在的,是不是?無論是孔夫子時代,還是今天的社會主義時代,都一樣,永恆不變。”

    “是的。文學藝術是歌頌正義,宣揚先進的。不能想象,一個道德敗壞,品行下賤的人能成為優秀的作者,寫出好的作品。”

    “沒錯。不能讓她太逍遙了,這趟我就跟你出去。”

    “隻是你不必太過於自負。先問明她是因何原因拿你的本子的,最好告訴辦公室,由他們處理。要不然很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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