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車隊十多年的老例:每天早晨頭一件事是政治學習。近來旁邊的車隊都忽視放鬆了,隻有四隊的書記依然象從前那樣緊緊抓住不放。

    早晨的車隊大廳裏,又象往常聚集了二三十個沒事、沒車、沒任務或有病、有過、有困難的俗稱“三沒三有”駕駛員,他們是學習的主體。每天學習前,大家湊在一起,最習慣的動作就是吸煙。才坐了十分鍾,滿屋子就煙霧騰騰。象財務員、計統員之流禁煙者,簡直無法走進去,隻能在門口選個位置,借著外來流動的涼風,淡化渾濁的空氣,減少中毒可能。

    現在的學習方式也開放多了。大家不會覺得難過,反正沒事做,聚在一塊,賣弄各種奇聞,都是挺開心的。

    這兩天總站小報上登載的有關“壓歲錢”的報道,引起眾人的興趣。這種大好事,以前從未有過。隻是文章太簡單,有些內情含糊不明,未必叫人心服口服。於是,各人就施展各人的智慧來猜測和想象,老司機憑的是經驗,小司機靠的是傳說,爭來爭去,總不能形成一個令多數人承認的結論。今天學習前又接著爭了起來,總的說,大家既為如此大變感到驚訝,但又不太相信真有其事。

    這時胡少傑走了進來。如今他已是隊上出名的人物了,何止車隊,在總站也是掛了名的。《駕駛員之歌》在廣播上唱了一個月,全站幾千人都能半哼半帶地跟唱了,連城裏的機關企業商店學校也知道四車隊有兩個了不起的小秀才。

    他剛從樓上下來,還沒有完全從昏睡中清醒過來,心情不太好,對幾個與之招唿和逗趣的人也沒心思一一答理。隻是朝他們笑笑,進入車隊大廳,找個座位坐下來,隨手拿起了張報紙翻看。

    沒過多久,也許是室內濃烈的煙氣刺激了大腦神經,也許是周圍熱烈的爭論驚動了思維係統,他不知不覺也加入進去。身旁的年輕人和對麵的中年人各有看法,“怕不會能允許真幹。用許書記的話說,咱是幹社會主義的。”

    “這個提法如今有個小改動,前邊要加上‘中國特色’”。

    胡少傑打斷他們的論題。“什麽?你們還不相信?真是洞中方數月,世上已千年。在這裏爭個逑,一進去就知真假了。告訴你們吧,我也拿到一份,雖不算多,也有三十幾塊。”

    “真的?”所有人異口同聲問道。

    “真敢那麽幹,沒人管他們?”有人視為大逆不道。

    “嗨,這是玩笑話題嗎。說巧不巧,正好碰上。當天就搞夜戰,我們幹到三點鍾,要不是老孟那家夥熄了燈,命令強行收工,真有人能幹到天亮。喝,可把我累慘了。裝了四車,得了二十塊,因為我的車裝好了,被趕了出來。在永平卸了車又往裏邊跑,這不是,又裝了三車,得了十來塊。”

    “誰讓你們裝的,以前可不準的。”

    “管他誰的。連調度人員都參加了,還問那些幹啥。先有規定,誰車裝好誰就得走,象他們沒車的整天裝,少說一天也掙五六十,可賺肥了。”

    “哇!”他的話得到一片讚歎,誰不為之吸引呢?連剛進門要主持學習的許進山,也沒有急於開口,聽著胡少傑的高論。

    “我的位置不好,就掙了這點。尤秀才比我後二十個車位,五十塊是肯定的了。”

    “怎麽不幹了呢?”

    “車子該保養了。我也好幾天沒睡個正經覺了。等下把車送進去,迴來狠狠的補睡上一天,下午要是能出來,今晚又連夜趕。”

    “不要命啦。”

    “機會不等人呀。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你們還在這論啥假的真的,弄個車子跑一趟,比什麽都真。”

    大家的心都被攪得癢癢的,誰不想這就動身呀。無奈沒有條件,隻好互相低聲議論著。

    書記許進山也有同感,但他是車隊領導,不能顯露到麵上來。他還是穩住了架子,用通常的口氣向眾人說道:“好了,大家注意了,現在開始學習。”不管有多少人聽,照樣振振有辭地念開了報紙。

    例行的學習會一結束,人們再不想留下進行無聊的下棋和閑談了,幾個人相約著到車場和派車處徜徉,希望能交好運,遇上個準備交車迴家過年的。

    許進山端著茶杯,拿著報紙迴到小辦公室,依然苦苦思索著剛才的問題。比起才上任時他的文化程度已提高了不少,聽管理員評論能考上初中級,現在一天能看很多報紙了,盡管還有些意思不太明確,總不至於象從前那樣念錯字讓人笑話了。近來他發現,報紙上不提政治了,卻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的大講經濟。這是為什麽,他不知道,但有一點算是看清了,就是允許所有人放開手腳賺錢了。

    領取正式的薪金後,又可以掙額外的錢。這在文革時簡直想都不敢想,然而人家做出來了。真不可思議。從前唯一獲取超常利潤的機會就是過節不放假,加班費可領兩倍日工資,算是一顆甜美的好果子。可一年有幾個節日呢?何況那點微利,有多少人盯著,誰不伸手。

    象胡秀才說的,跑兩趟就掙三十多,連最高級別的駕駛員的加班費也羞與相比。四十塊錢,可買一套時裝,外加一雙鞋,再割幾斤肉,拿迴家過個小年,再好沒有了。

    此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進來的是宣傳科的於新民。半年多來,許進山對他已經很熟悉了。說實話,以前小夥子還在車隊時,自己確實對他太少關注。自他調離以後,才發現許多過去沒有發現的好處。這人和善矜持,不象一些狂妄的家夥,學會手藝就看不起師傅了。特別是李明波走後,他代理科長,更顯其能。現在他們的行政地位相當,可小夥子依然象舊時那樣懂禮知數。不管在哪裏見麵,總以老書記相稱,多少要嘮上幾句。既問車隊情況,又問兩個秀才。

    許進山見他進來,有點意外,問道:“喲,於科長,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許書記,你忙呀。”於新民嬉笑著和他答腔。“什麽風,你們的東風嘍。尤振雄呢?”

    “他有半個月沒露麵了。”果然話不離舊題,許進山對自己判斷的準確而得意,淡淡地說道:“就為這小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要找他本人,落實幾件事。”

    “剛聽胡秀才嘮,好象他的車堵在裏邊了。”

    “那是老黃曆了。那篇壓歲錢的報道,就是他帶出來的。昨天我們還坐在一起開會呢。”

    “天天在一起,還有啥好落實的。”

    “聽說壓歲錢那個建議還是他提出來的呢。那天一塊擺了一會兒,沒講清楚,想再仔細了解了解。”

    “他提的?怕小秀才沒這麽大能耐。別是搞錯了,以前可沒有過。”許進山聽說是來搞調查的,心裏打個激靈,隻怕前邊的擔心真成現實,忙替他搪塞道。

    “你擔啥心。黨委批複的,辛書記都進山考察去了,有什麽問題他自會處理。”

    “辛書記進山了?”

    “幾天了。我的報紙還沒印出來他就走了,你這老進山可落後了。”

    “怪不得昨天的書記碰頭會沒見他,破天荒的由總站長主持。尤秀才可能又進去了。”

    許進山聽到他的幾個新聞,一門心思不由自主又迴到先前中斷的思路上轉悠。這會兒倒希望於新民快走,可是他卻粘粘糊糊地不肯離去。兩人又支吾了一陣,於新民終於道出了根底:“許書記,還有件事得求你。我準備過幾天辦喜事,要請四隊全隊師傅光臨。你知道,車隊的情況特別,大家東奔西忙,難得麵請。就給你一個大請貼,請你••••••”

    “哈哈,好事嘛。於秀才要結婚了。不用多說,包給我了。保證人人到場,個個盡興。”

    送走了於新民,許進山繼續想著沒完的心事。連總站書記都去了,還怕什麽呢?糟糕的是這些天易隊長和安全員上省開會去了,副隊長高升後此位一直空缺,隊上的工作就靠他一人撐著,難得走開呀。這可怎麽辦?想來想去總沒有個稍微說得過去的主意,沒奈何,在屋裏踱了幾趟,還是打開門,朝管理員他們那邊走去。幾個管理人員有文化,腦瓜靈,是他的智囊團,一有理不清的煩惱就找他們,一般不會叫人失望。

    這邊辦公室裏,財務員又在認真核算著沒底的帳目。今年每人都裝備了電子計算器,原先的大算盤靠邊站了,難得聽到劈裏啪啦的聲音了。

    一進門正好有個駕駛員在和管理員說話,許進山走過來,無意地問道:“什麽事?”

    “想請假的。”管理員迴答道:“書記來了,你批準吧。”

    中年駕駛員一聽要書記批準,馬上轉向許進山,用一種乞求的口氣說道:“我兒子病了,家裏捎來個信,叫迴去看看。你們幫個忙,照顧一下,迴來我一定好好幹。”說著還把車鑰匙掏出來,意思是請他們找個人頂幾天。

    這不算啥大事,有政策規定的,隻要有人接車,請個把月也沒啥。往常是隊長批,隊長不在就由管理員臨時處理。許進山剛做書記時,經常插手這些事,惹了不少麻煩。後來明確了責任,也有了經驗,就再不幹涉這類事。現在人家明確要領導定奪,又不好轉身不理。就煞有介事地問道:“真的病了?”伸手把鑰匙接下,放在手裏擺弄著。

    其實管理員心裏明白,這種時候請假,八成是想迴家過年。要在去年,用不著批準,斜刺裏就衝出個坐板凳的司機,把鑰匙搶去,叫道:“老師傅,好生休息幾天吧。”就跑出去了——掙加班費的美事,何樂不為。當然,車上的人也不會輕易將杯中酒倒到別人碗裏。今年情況不同了,人們的工資增加了一倍,隻要好好幹,又可以領到各種名目的獎金。這點可憐的加班費,在成天忙碌的人眼裏,不再那麽看重了。

    “既然書記沒意見,那就批吧。”管理員提筆在假條上疾劃了幾筆。

    “啊,太謝謝你們了。”駕駛員喜形於色,慷慨地摸出一包煙。殷勤的向室內的每個人敬上一支,連一旁的女財務員也沒漏過。

    女財務員被大堆的帳本攪得頭暈眼花的,完全不知道同屋發生了什麽事情。直到人家走到她身邊,才不得不抬起頭來,迴報性的朝來人一笑。對麵的管理員抓緊時間對她做了幾個眼色,象是提醒她注意事態發展。她莫名其妙,正好這會兒也該休息一下,放鬆放鬆了。於是伸手拿過茶杯,這才發現還沒沏茶呢,趕快撮了小把茶葉,倒上滿滿一杯水。不顯山水地歎道:“看來這計算器也不是千般好,有時算起帳來,還是算盤順手。”

    “嗨,我們於秀才要辦喜事了,全隊都請到了。你說怎麽應付。”許進山搶先攤開話題和他們商議。

    “哈,真有他的,一向不露聲色,來個突然襲擊。老規矩,自願出彩金,集中買禮品。”管理員說。

    “你們還有個任務,到他的家裏去轉一轉,看缺啥大件東西,我們買個既實惠又搶眼的。”許書記提出建議。

    “就你會算計。一切收錢買物可都是你的啊,我這裏搞得頭快要裂開了。”財務員愉快地埋怨道。

    “頭要裂,遊仙界;神發懵,串彩燈。我要是你,早出去旅遊了,誰還蹲在這裏。”

    “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搞完這些,能出去嗎?”

    “有啥不能,在車隊比他們科室,就有這個優勢。許書記,你教我開車,要有執照,我也去掙壓歲錢了,才不在這裏跟你玩過家家。”

    這話捅著了許進山的心病,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出不去呀。”

    “又沒人看著,走你的唄。省檢查團未必就查到隊上來,轉一圈也得好幾天哪。”

    “眼下別的領導都不在家,我怎麽能走。”

    “道理雖是,但也不妨有個變通。咱們打它個提前量,啥都了結了。”

    “什麽提前量?”

    “算下來,隊長走了有四天了。按日程應該後天迴來,對不對?那就都湊上了,今天的事已經做了,書記走了又怕啥。剩下點芝麻小事,我們掙著。明天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沒人過問。後天隊長來接上,就是檢查團到了也不能指責你不是。”

    “何止不能指責,還該表揚一番。”財務員和他唱和慣了,順口也接了一句。

    許進山被他們說得心眼活動了。“我怎麽就沒想到。隻是從原則上能不能說過去。”

    “看你自己了,膽小沒得英雄做。”

    許進山終於下定了決心。從另一個角度講,在隊上待一天,也做不了多少事。而開個車出去,可是為國家建設做實在的工作,這不是貢獻嗎?

    聽著書記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兩人開懷大笑。

    “你怎麽就知道他有這個心思?”財務員問道。

    “這有啥難。以前過節加班就屬他最積極。加上學習時,胡秀才那段高論,他會不動心?剛才老楊在這裏甩著鑰匙,我還沒接,他就先拿去了。咱就成人之美,幫上一把罷了。”

    “老實坦白,是不是想謀副隊長這個位?”

    “嗨,你太小看我了。在車隊十年,連個正式駕駛執照還沒弄到,當啥副隊長。在外邊和朋友們說道起來我都害羞,想跳槽倒是真的。隻是出於車隊建設的考慮,還得站好最後一班崗,努力完成一個遠景規劃。”

    “什麽意思?”

    “還沒看出來?我們這位進山書記已有心掛印封金,重操舊業了。”

    “不會吧。辭官上車?不太可能。”

    “時代不同了,現在當官的哪有跑車的利厚。再說,隨著形勢的發展,以後的官也越來越不好當。趁早下線反不失為明智之舉,越拖到後麵還越難堪。”

    “換書記,少不了又得有個小動亂。”

    “你放心,這次不會。我們隊有副書記,正的離開副的上,一切順理成章,天經地義。”

    “你是說。好,好,心照不宣,看你的判斷準不準。你這家夥,心眼太多了。還是具體的,你看給小於買個什麽東西好。”

    “先看你的情報。依我的算計,要屬洗衣機最理想。你多注意這方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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