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新民接到尤振雄送來的稿件,欣然請他落座,邊倒茶邊說道:“尤秀才果真有這方麵的天才,如果我要求每趟一稿,你不會感到為難吧?”

    尤振雄沒正麵迴答,指了指那篇稿。“那是你們科老丁的傑作。林中這幾天掀起一陣高潮,他要多待幾天,這趟沒迴來。”

    “好哇,好哇。”於新民不介意地應道。多數人出去都是跟車迴來,難得有人能在外麵蹲點趴窩。他隨手展開看了看,是一篇一頁半的通訊,按標準稿紙計,約六百字左右。標題是《掙個壓歲錢,迴家好過年》,挺有新意。就快速瀏覽了一遍,無非是報道林區的新奇景象。近來春節將臨,人工走散,車輛積壓,裝木受똻,後來駕駛調度一起動手,解決了困難。如今的裝車量已接近平時的最高水平。文中過於平淡,缺乏精練之筆,讓人提不起興趣。

    同類作品見得太多,雖說它們是小報的主體,點觸到各方不起眼的角落。但畢竟格式粗糙,他喜歡的是獨到之筆,能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

    尤振雄向他講述起林區的新事件,才漸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些天,我們整天整天的抬木頭,裝車。一天能裝三四車,大概能分十幾二十塊吧。說起來你們的人也真能熬,白天和大家一齊幹,前天我的車裝好了準備走,他就交給我這一篇,也沒看見啥時候寫的。”

    送走了尤振雄,於新民再拿起稿子,反複看了兩遍,覺得不好處理。可以看出,丁龍江也意識到錢的微妙關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通篇都在迴避這個最敏感的論題。正因為如此,頭迴看著就有含混不清,題文脫節之感。但標題放在那兒,完全不講又不行。文章的價值也降低了。要象尤振雄說的那樣把什麽都抖開,可能又不太好把握住。

    想了一迴,還是決定請示黨委。那邊嫌電話講不清楚,要他立即攜稿麵談。

    辛書記把報道看完,又聽於新民將前後複述一遍,凝眉沉思兩分鍾,做了批示:“很好,立發。企業以生產搞活為上,理論問題留給學者去討論。”

    “現在許多部門周轉不靈,這是自解自難非常好的事例,要很快發出去,給大家充充電。宣傳工作也以這方麵為主題。”他放下筆後再說了幾句。“要能走開我倒想下去看看。”

    等於新民離去,辛書記想到春節快到了,最好能在此前進山走走,順便慰問一下拚命奮鬥的第一線職工,也了解些真實的情況。拿定主意之後,他叫辦公室主任進來,傳達新指示:“你安排一下,我在春節前要出去一趟,進山。離開幾天,搞個實地調查。”

    書記的臨時出走,使老道幹練的中年主任感到驚訝。他在此崗位工作有十年了。在上一任書記的手下可謂得心應手,指揮若定。自從換了辛書記,盡管他努力適應新領導的工作方法,近一年了,卻還是難得默契。新書記比老書記有許多不同,事事要親閱親知。領導的工作日程,一般是每周由他提前安排的。對於突發事件,也都經他手統籌計劃。象這樣說走就走,事先沒招唿,之前無暗示,又不是什麽大事,從前是沒有的。他提醒道:“後天有個省交通局的檢查團來檢查,你怕趕不迴來。”

    “不要緊,有總站長在。要檢查的都是他主管的,我在也是多餘的。”

    “這一來很多計劃要打亂了。”

    “工作需要嘛,該打亂就打亂。計劃是由人排列的,哪能一出台就成聖旨,請君入甕。”辛書記不高興地說道:“要你們在這裏,不就是為了隨時能調節計劃嗎?哪項輕,哪項重,哪個先,哪個後,什麽不是在變化中發展的。不求變化,還要你們幹什麽。弄個電子計算機,自動機器人,又方便又準確。”

    “你的那些事都很重要。”

    “重要,書記的事,那樣不重要?開會發言,別人是一般意見,書記就是重要指示;到俱樂部打球,工人是消遣娛樂,書記又是深入群眾,技藝高超。什麽都重要,都被你們攪亂了。不要說省檢查團來,就是中央來,鄧小平親自來視察,我也得分個輕重。不然,鄧小平肯定批評我:‘你的書記咋個當的喲?一邊說生產形勢大好,一邊車輛阻塞了半個月,硬是拿不出辦法來。’”邊說邊使用著生硬的四川口音模仿鄧小平的腔調。

    這番話雲天霧地,說得老主任惶恐不安,無所適從。

    “其它迴來再說吧,你先辦好這件事。關乎全站的大事,前些天都有底了。沒事一身輕,我也鬆口氣,提前過年了。對外就說我出去旅遊了,別又是實地考察,聽著心煩。”

    第二天,最新的一期《運輸報》的版樣就排出來了。每個責任編輯都要過目。

    新報在幾位大學生中傳看,每人皆有求新和成功的欲望。一拿到版樣,首先急速瀏覽一迴,是否有本人的手筆,繼而看可有相好朋友的大名,相互進行一番祝賀與恭維。接下來才開始正式的工作階段。審樣有點象體操比賽的評分,做得如何完美也難加一分,而稍有閃失,則這也扣,那也扣。

    審稿是多樣的。既審文章的政治,又審詞句的結構。對於含糊的語言,生硬的論點,都要做調整。字麵上有誤的錯別漏異字,順手修正。《運輸報》的作品來源,大體是科裏人員和基層報道員對半。而最後能在報上亮相的,其比例卻是八比二。可見下麵人員的文化素質的低劣。實在也難怪他們,從那個動亂年代闖過來的中學生,有幾年的知識空白,再加上性情桀驁,盡管在各單位算小有名氣的小秀才,實際本事隻有那麽丁點。

    這迴的版樣,最吸引人的要屬丁龍江的那篇報道林區裝車掙錢度難關的稿子。於新民給加了一大段事發的起因爭執,基本平衡了文章前鬆後緊的現象,全文近千字,算是較長的了,因此很強眼。雖然還是沒作點評,但總歸展示了一件事,一件誰也沒聽說過的新事。

    幾個大學生在一起,認真的評論著這篇報道。他們多與丁龍江有口角之爭,此時本人不在場,那些刻意挖苦的語言就失去了價值,所以也用討論的口氣來發表意見。

    “我說老夫子的手筆真是成問題。這樣好的材料,要是讓我來寫,非要占一個整版不可。不說別的,年底評比也要拿到上麵去比一比,不得頭名也要爭第二,看他這個象啥樣。”

    “不要說沒根的話。到底人家觸到了新事物,聽說總站領導也欣賞。要不咱們也出去轉轉,也去掙幾個壓歲錢。”

    “來不及了。等你到裏麵,一切都恢複正常,你就準備作《扛木頭之歌》吧。哈哈,我真替他惋惜,要有他那身經曆,現在我才不熱中這等小打小鬧,三五十萬字的大部頭早開始動筆了。你信不信。”這些文學才子,每人都把能出一部長篇小說做為最高的追求。

    “信。口說無憑,拿出來才見真功夫。”門外闖進一個人來,接口答道。那口氣就象老同學,一點客套沒有。這下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共同注視著來人。

    門邊的新科員忙問道:“你是哪個單位的,有什麽事?”

    不等那人迴答,其中有人認了出來。“呀,李科長。”經他一提醒,眾人很快記起來了。來人正是老科長李明波,相別好幾個月,麵前的李明波已不是習慣記憶中那副模樣。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鼻梁上又架著付寬邊眼鏡,猛然一出現,沒讓舊時的老熟人認出來。

    “哈,你們都好哇。”李明波興致勃勃的同相識的人們握手問候。人叢中有好事者,立刻轉身跑了出去。沒過幾分鍾,整個樓道都知道了,全科的人都集中到“桃花園”中來。

    “李科長,又高升了吧。一去數月,再無消息,早把我們忘了吧?”

    “冤枉。我在那邊可忙壞了。每天上班得幹十小時,這還不算家裏抽空幹的,簡直連電視也看不成。話又說迴來,我走了這麽久,你們也沒一人去找我呀。”“你那是高門深院,我們這些鄉下佬,小市民,實不敢跨大門檻哇。”

    “瞎說。我的門第,來往不拘,免收禮品,隻要墨跡。告訴你們吧,我認識了一位《雲南日報》的大編輯。他說什麽樣稿件都可以送上去。那才是正式的大作家呢,出過三部小說,五本詩集,還是省作協的委員呢。他是負責文藝版的,詩歌,散文,幽默,日記都歡迎,有小說更好,短篇,中篇,都有發表之處,長篇照樣不拒。別看報上沒位置,人家有辦法,既能出書又得稿費,還有啥遺慮的。他鼓勵我早動手,說雲南近年的文藝創作在全國隻處於中下遊,作協準備在本世紀剩餘的十多年有個大的改觀。我幾次被說得心癢癢的,可惜力不從心,筆不由人,想寫寫不出來。你們呢,有沒有拿得出手的大作,不妨由我來介紹。”

    李明波這番話,把眾人的心眼挑活了。誰不想拜倒在名真價實的大導師麵前,得到誠摯精辟的指導呢。然而這不象做文字遊戲一樣隨喚隨到,誰也沒敢張口應喏。

    於是,這個說聽雙方都饒有興致的熱門話題,到此就流產了。

    另有人問道:“李科長,快過年了,不在家裏陪媳婦丈人,跑到這兒幹什麽?”

    “還是工作第一。老規矩,年終檢查。我是這邊上去的,人地兩熟,讓我參加進來。這是打前站,大隊人馬明天到。”

    於新民聽出李明波並非單純的迴望故人,而是負命下視,就請他到旁邊的辦公室裏小談。李明波正好也有些話要交代,就向大家告別了。“我還要在下關待幾天,我們就住在招待所,還有機會見麵,慢慢談。剛才說的皆肺腑之言,請各自珍重。什麽時候拿出來都可以。”

    大學生們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當著李明波的麵,還有點不好說。這會兒於新民領著老科長一離開,他們迅速圍成幾個小圈,壓低了聲音,急急地交流起最新的創作靈感和寫作思路。

    李明波又迴到從前的辦公室,坐到熟悉的桌椅前,心中不免泛起許多懷舊之感。

    於新民奉上簡單的煙茶小禮。關心地問道:“哎,那邊人員素質怎麽樣?高一檔次吧?”

    “一個鳥樣。”李明波輕蔑的冷笑道:“同時代的人,高也高不到哪去。好在我是輕鬆多了,上有靠山,下有助手,發現不合適的事物、現象以至思想,不象在這邊那樣,事無巨細,總得自己處理。在辦公室裏把意念表明,就有人去落實,去執行。”

    “你可好過多了,有不少時間花在正經的功課上了吧。”

    “好過?真好過還是在下關那一段。現在時間是多了,但每天得花費大量的精力跑外交,迴到家還得誠惶誠恐的注意內交。唉,倒插門的女婿簡直就是寄人籬下,一點大意就遭譴責。我正努力趕緊搬出嶽丈大院。不說了。對了,我還認識一位大教授,你猜猜是誰?”

    “又弄啥玄虛。剛在那邊說的,我怎麽知道他姓甚名誰?”於新民對此並無興致。

    “不是一人,猜不出來吧。告訴你,就是十年前在鄉下你叩拜的那位恩師。”

    “啊?!你怎麽找到他的。”

    “他現在是雲南藝術學院的院長。我們聘請他做電視台的大顧問,一次無意交談中不知怎麽說出來,扯到了你。哦,好象是那篇文章,我講起了下關總站的‘三秀才’。他是津津有味,說這時的企業能有如此人才真不容易。讓我給他詳細介紹,說到你他特別細心,說來說去二人原是同一人(仁),他高興極了。聽說你依舊堅持學畫,而且進步很快。他說十年前就認定的好苗子,可惜多年沒有來往,不知你的下落。這次我動身太突然,隻跟他通了個電話,他說準備給你帶一套正式教材,我沒來得及過去,也許過幾天他會寄來的。”

    “太好了,我正需要呢。”

    “他說明年省裏要舉辦一次全省繪畫、雕塑、攝影、書法大展。要你一定拿出幾件象樣的參展作品來,你不會拂了他的心意吧?”

    “隻有他老人家還會惦念著我這窮酸弟子,落魄學生。”於新民欣慰的喃喃而言。“沒得誰的,等你返昆前,務必再來一趟。幫我帶幾件迴去,聽聽他的意見。上次說的那幅《加油女郎》基本成功,可稱代表作,請他從各角度多加指點。我這裏還有幾幅隨筆,一同送過去。”

    “好辦。你左右若有畫友,不妨多串聯幾個,越多越好。知道嗎?這樣的畫展在國內也有幾十年沒搞了,在咱們這多民族的省份可能曆史上就不曾有過。一是檢驗全省的藝術普及範圍,二是測試現時人才的水平。另外還有一個目的,在國慶四十年,要搞全國性的大賽,這也是準備。不用說,老師當然希望有你一筆,望自重。”李明波的特長就在於能煽動人們的情緒。

    於新民聽到這個消息,無異於同其他大學生們剛才一樣亢奮。但他到底修養深邃,不那麽輕易的表現出內心的驚喜和興奮。他穩了穩激動的情緒,頗有分寸地說道:“要登上領獎台,沒有老師的扶持,單靠自己單打獨鬥是不可能的。”

    李明波沒往深處揣測他的話的內涵,另說道:“加油女郎,莫不是你那位幾位一體的大姐。如今發展到哪一步了,要結婚了吧。”

    “正好被你問著了。準備春節辦喜事。我正愁怎麽向你交代呢,不告訴你顯然說不過去,告訴你又難得有迴應,真是兩頭不好辦。你這一來,就把一切都了結了。”

    “太好了。隻是早沒告知,不曾備得大禮。這樣吧,先喝你的喜酒,等我迴去再辦厚禮奉上。”

    電話鈴聲突響,於新民正不知怎麽對付他越來越離題的對話,這下真感謝這個電話。

    幾句話講完後,於新民放下話筒,簡單地說道:“是工會來的,要我馬上去參加他們的委員會會議。”邊說邊收拾桌上的東西,看架勢就要離開。

    李明波有點奇怪,抓緊時間喝了兩口茶。問道:“快下班了,還開什麽會?”

    “閑話少說,立即到場。”於新民沒直接迴答。“正因為時間不多了,別拖拉了。你去不去?要不也和我過去看看。你是省裏的人,列席一下也沒啥不妥。”

    “別開玩笑了,我有啥資格。”李明波笑道,其實,他出於好大喜功的性格,很想去看。

    “走吧,邊走邊說。”於新民拉著他的手,走出了辦公室。“我也不是工會委員,這個會是要商量有關文藝體育之類的內容,所以請各部門的人參加。”

    聽他一說,李明波心也安了。

    這次委員會,討論的主題是組織全站今年的職工文體活動。按說隻是例行公事,每年都有幾個節日,屆時拉個名目,弄個花樣就行。不同的是,今年恰逢總站建站三十年,如今是形勢大好,生產上升,人心安定,精神振奮。人們有心搞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慶活動。工會計劃籌備一個文體大賽,涉及多方麵的工作。

    “這個會半月前就開始了,大體的方案基本議定。”

    “那為什麽火急火撩地召開會議,明天按部就班的弄不好嗎?”

    “最後通過呀。新工會有個駕駛員副主席,就是尤振雄,他常在外邊跑,難得找到。今天剛好逮著,立即開會。其他委員都是機關和車間的人,一召就到。惟有這個副主席難請,一不留神又上路了,所以得抓緊。工會曾向總站領導反映,申請要求給點特殊照顧,領導卻誇他不失本色,還表示支持。弄得這邊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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