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大的樓房群中繞了幾個彎,來到一幢宿舍樓前,漂亮的姑娘一抬手,說道:“就在這兒。原來的舊建築算是徹底消失了。”尤振雄到此時已基本肯定是麵前發生的是怎麽一迴事了,就缺當麵證實。

    那姑娘拉著尤振雄,快步鑽進樓房,又跑又跳地爬上了第四層。看來人家是天天鍛煉,走慣了的,尤振雄都氣喘腿軟了,她卻還象平常一樣,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扇門,邊把他往裏麵推,邊大聲的喊叫道:“媽呀!快出來,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屋裏沒啥反響,可能房主不以為來者會是什麽高品位的貴客,隻按平常禮節應了一聲,連麵也沒露,仍在裏間忙鍋旁灶邊的事。姑娘可不願自己的功績被別人小看了,她把尤振雄丟下,什麽客氣話都沒有,就跑進了廚房。沒過五秒鍾,從裏麵拉著一個人走了過來。“媽,你快來看,我把表哥給弄來了。”

    看到眼前這位有些發胖和衰老,但基本保持十多年前豐滿體態的舅媽,足以結束最後的疑慮。尤振雄破格的叫出聲來。真有這麽奇妙的事嗎?

    舅媽還是那樣青春煥發,近來時興的服裝和發型,還有全身的修飾物,使她裝扮得更象個貴婦人。這時再迴頭看一旁的紅梅表妹,也不覺得難認了。她和舅媽長的那麽相象,同過去的小表妹相比,盡管有許多不同,但也能找到多處舊時的痕跡。別看剛見麵時心驚肉跳的,現在的感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又象以前那樣,朝著她們傻笑。

    舅媽也真高興,她正在廚房做飯,抓起身上的圍腰擦了擦手,走過來拉著尤振雄這兒拍拍,那兒摸摸,看來看去,笑哈哈地說道:“真是一點沒變。現在幹什麽呢?怎麽好久也沒個信來,我還以為你把舅媽給忘了呢。”

    不等尤振雄開口,伶牙俐齒的紅梅表妹又搶先迴答:“他又幹他爸的老本行,還在下關總站開車。你知道不?這迴可不是來拉貨的,是來昆明開會的,人家當先進啦。”

    “真有出息,象老尤家的兒子。”舅媽順口誇獎道。“快坐下吧。小梅,給表哥倒杯茶來。”

    “嗨,進咱家還要誰給誰倒水。老規矩,喝茶自己泡,濃淡看愛好。不喝不勉強,櫃裏有飲料。”

    “這丫頭,長這麽大了,還當老師呢,老是沒大沒小的。不倒水,也得把過年過節的東西拿出來,總不能叫客人這麽幹坐著。”舅媽廚間的事還沒忙完,隨便說了幾句就走了。

    “這麽說還差不多,我也想吃了。”表妹愉快地應著,象個小燕子似的滿屋子飛動起來。

    尤振雄這才有空認真的看看屋裏。寬大的堂屋布置得很闊氣,屬於城市住戶中等偏上的檔次。大沙發,小茶幾設計新穎,做工精細,沒有千百塊錢不必問津。光是那個雕龍描鳳的落地大台燈,大風扇,恐怕不能少於——他無法想下去,這些用具都沒接觸過,不曉得它們的價值。還有那些大彩電,大收錄機等現代家用電器,也各占一方,司職其位。特別是牆角那個快有紅梅高的大電冰箱,更引人注目。昆明是有名的春城,氣候並不熱,冰箱的身價在這裏可不象沿海地區和漢中平原那樣高貴,一般人家有個上下層的小冰櫃就足矣。無非放點過夜的食品,易餿的飯菜。不是嗎,加工好的物品誰放這裏受凍?許書記就說過他們家鄉每年燒好的火腿和醃製的鹹菜,就掛在背陰的房簷下,一兩年也不變味。若非萬元戶,再想裝麵子也不會輪到請這等大家夥進門的。恐怕舅媽真有不少錢——他又沒法想下去了。

    過了不大一會兒,表妹就把裝有各種吃食的大盤小碟安放在了桌上。有花生、核桃、板栗、鬆子等幹貨,又有蘋果、石榴、鴨梨、葡萄等水果,它們讓人喜好的不僅在於本身的質美肉肥,年底冬初,更在於外界的時過季去,物以稀為貴嘛。從前要想吃點反季節的水果是不可能的,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又沒法留下,除非經過幹燥、糖漬、加工罐頭,到享用時早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新鮮口味了。看她如今卻大盤大盤的擺開,紅蘋果豔得頭昏,紫葡萄鮮得流水,誰見了不咋舌生津,愛不釋手。

    “要吃什麽自己拿嗬。”表妹象過節一樣把桌子排放得滿登登的,開朗地招唿表哥快來動手。也不管客人怎麽樣,隨手抓了幾個核桃,走到門邊,把核桃夾在門縫裏,依靠門軸開關的壓力,擠碎堅殼,就地依偎在門旁,用靈巧的雙手剝選挑剔著果仁,吃了起來。

    尤振雄拈了一串葡萄,慢慢的一顆一顆選數著,送進嘴裏。看著表妹那樣急切的吃法,不覺又想起童年時兩人爭吃東西的有趣往事。笑著說道:“你還是這麽吃?”

    “是呀。記得這個方法還是你教我的,為了學會它,還被你夾了一次手指頭呢。哈哈,忘了,我可忘不了。什麽時候要報仇的。這方法不是挺好的嗎,我還沒發現有能替代的新法。”

    “可是,這對門不好。門框擠多了會變形,以後開門關門都不方便。”

    “誰管那麽多。做門無非防偷搶,盜賊進戶為甜香。一旦屋裏都吃盡,何慮大門關不上。放寬心好過日子,哪會有人來光顧咱這個窮家僻戶的。”

    “你永遠是這樣無憂無慮。”

    紅梅快活地應道:“你不是也一樣嗎?象我們這些表麵話多口快的人,心裏實際藏不住丁點事,真要遇上什麽深奧複雜的情況,就沒輒了。不象你們口齒遲鈍,經典辭語叫做大智若愚,外表好象思維緩慢,其實什麽都算計得明明白白。越到為難處越有辦法,你說是不是。”

    “那不一定。人的大腦心機就象機器一樣,經常活動總是靈光些。剛才的有關門與盜的七步詩就很不錯嘛,給我半小時也編不出來。”

    “嗨,那算啥。現在我在中學做語文教師,不多練習也不行。文革時期搞的學工學農基本停止,教育逐漸走上正常的線路。當老師的沒點真才實學不是誤人子弟嗎。一開始我也挺頭疼的,後來想起你說過每天堅持寫日記,能加強寫作能力,又能陶冶情操。當然這不是原話,你當時說的我根本沒在意,到沾邊了才領悟到實在的要領。於是我也給自己立下定規:一天要做一首詩。不管好壞,硬憋也要憋成,不成不準睡覺。”

    “為什麽不管好壞呢?既然費了心,不說投稿發表,起碼得象個樣。”

    “你知道,我原本並不喜歡文學,隻是為了職業,或者說為了混飯吃,當上了教師。那時進校任教者的水平相差無幾,就在矮子群裏拔大個,相比之下,我比其他人多少還算強那麽點,就把我分在了語文組。說實話,有大半的知識是我上任後才掌握的。能在課堂上不出差錯,順利過關就基本滿足了,哪裏還敢希求往什麽刊物投稿發表的。”

    “這樣的視野可不象你的性格。幾年來一定收集了不少了吧?給我看看可以嗎?”

    “誰收集呀。都是生編硬造的產物,尤其是剛開始的那些,缺哪方麵就主攻哪方麵,搞得亂七八糟的,有的偏詞匯,有的偏音韻。連本人看了也覺得不好意思,誰去留它們。”

    “哎,那可是一大失誤。敢寫就不怕人看,多聽聽別人的意見,也能擴大寫作的視野。常看看初學時的手筆,一可提高水平,二可懷舊創新,三可收獲奇特的靈感。說不定其中還隱藏著閃光的作品。”

    “哈哈,你這個文學家,怎麽說都是你對。不嫌拙劣你就看吧,我是不怕丟人的。隻是草稿太亂了,實在不能用一堆廢紙搪塞。才動筆時沒經驗,抓張紙就往上寫,什麽課本、報紙、信箋、廣告,都用來做稿紙。後來學會了點,也象你隨身帶個筆記本了。這樣吧,等我抽空整理一下,用個本子抄寫一遍,給你寄過去。你可要多提寶貴意見呀。”

    “也好。你迴頭一整理,難說就會發現一個意料之外的提高。我剛寫小說時,常常給報刊雜誌投稿,自己覺得寫得不錯,可十篇要退迴九篇,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打擊。當一聽說有信來,就害怕是退稿函。有時甚至不敢開啟。可是過去許久再拿出來重看,又發現了不少新的問題。以前我們常說失敗是成功之母,我隻以為是句成語。從我開始把過去退迴的文稿重新修改成新作時,我再也不懷疑了,應該承認,所有作文的靈感都是有獨特的認知,隻有粗陋的筆,沒有無通的路。話說到頭,能夠被看中發表的可以叫做成功,被指責後退迴的其實也是一種收獲。所以我提醒你到了這時候,千萬不能把這份財富攫為己有,最好也拿出來交流交流,讓我也學習學習,共同進步。”

    “別瞎說了。哪會有什麽提高。妹有財富不忘哥,千針萬縷繡綺羅。又恐精美假成真,鴛鴦飛去淚空落。又要發議論了吧,不聽不聽。快吃葡萄吧,還吃點什麽?”

    直到舅媽在大飯桌上擺滿了各種菜肴,他們才完全結束了爭執。

    過去的小方桌早換成大圓桌了,它的位置也不象從前那樣放在屋子中央,而是靠邊站了。這種放置尤振雄不難理解,大批的新產品新家具進入了房間,舊時的用具讓一讓是理當的。使他難解的是,靠牆的那邊根本坐不進人去,看來主人並不想充分地利用圓桌的最大使用麵積。這時又見桌旁圍放著三把椅子,桌上也隻放著三付碗筷,他心中更是猜不透舅媽弄的什麽迷。耳邊聽著母女倆直催著他快動手,不解的疑慮終於壓抑不住,他陪著幾分小心地問道:“不等一會兒嗎?”小時候舅舅不在場,他對舅媽說話就是這個心情。

    “還等誰?”舅媽大聲武氣的反問。“就咱們吃。”

    “等舅舅呀。”尤振雄隨口說道。本來他還想問,今天是星期天,舅舅幹啥去了,怎麽一個上午都不迴來,也沒聽主人提到他一句。可一看到舅媽的臉色說話間就“晴轉多雲,”象當年同鄰居爭強吵架那樣,真可怕。他趕緊把沒出口的後半截話咽了迴去。桌下紅梅也用腳碰了碰他,雖不知用意如何,但肯定是提醒他不要多說了。

    舅媽避開他的眼光,借著整頓滿桌的菜盤,沉默了一會兒,平靜下來,很有分寸地迴答道:“他呀,再也不迴來了。”

    “不迴來了?他又……”尤振雄大張著口,不知說什麽好。紅梅又在那邊連續的踩他的腳,他朝表妹這邊看了看,她正對他擠眉弄眼,童年時的默契使他悟出點名堂來了。幹咳了幾聲,把舌頭一轉,換個話題改口道:“哎,小妹,我還沒問你,現在做啥呢,把單位地址寫下來,特別是郵政編碼不能錯。以後好通信。”其實這些先前的談話都講到了,為的是在舅媽麵前做出從容不迫的樣子,又來老調重談。

    機靈的紅梅表妹當然清楚他的本意,也裝模作樣煞有介事的迴答:“咱的命不好,能有啥順心的工作。剛高中畢業,就報考醫大,人家說我還小,先去農村鍛煉兩年再說。去舞蹈學校測試,老師又說我太大,要早兩年也許是個好材料。最後不得不下鄉勞動,還算趕上時代列車了,才一年就返城安排工作。這種時候誰還敢挑肥揀瘦的,動作慢點就給人家搶走了。一切聽從組織分配,到四中當個教師,為了這碗飯而已。”

    “教書?好職業嘛。我從小就羨慕當老師的,他們什麽都懂,簡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你就會說好聽的。有啥好,成天圍著孩子轉,煩死了。要好,你怎麽不幹?”

    “跟你說吧,我高中畢業那陣,老師都夜訪到家了,跟我媽說,想讓我留校工作。這在當時不是天大的好事?人家求還求不到呢,可我知道自己靈性不足,口才欠佳,猶豫再三,沒敢答應。過了兩天這事一傳開,報名的人立刻就排成了隊,班上那些成天就會唱樣板戲的幾位,轉眼變成熱愛教育,崇尚文化的有心人了。到那時我再變卦也來不及了,還是老實迴家打背包,準備到熱火朝天的農村去接受再教育吧。要是能有你的一半本事,我也不推辭。”

    “哼,你還笑話我。”

    “絕對是真的。這不是又在為明天的發言犯愁呢。”

    在一陣捉襟見肘東補西縫的半輕鬆半僵硬的氣氛中,三人還是坐了下來,操筷舉勺,平平和和地吃起來了。

    飯後,尤振雄打算走了。舅舅不在家,什麽原因又不知道。他覺得早不象十多年前的舊模樣了,實在坐不住,吃了半個蘋果,就提出要迴去了。舅媽也沒多留,離別時象送平常客人一樣囑咐道:“以後常來玩。有空帶媽媽一起來。”

    走出了大樓,尤振雄站在過道邊,朝周圍東張西望,遲遲的不肯邁步。送他下來的紅梅表妹在一旁等得不耐煩了,催促道:“快走呀。你看什麽呢?”

    “我看看附近的建築樣式,記清楚地型地貌參照物,免得下迴來又找不到。”

    “我的傻哥哥呀,還想著下迴呢。”她的語氣不再象前麵那樣歡快活潑了,而是明顯帶有嘲弄的成分。“真是個正人君子。還來幹啥,連我一離開也再不迴返。”

    尤振雄吃驚地望著她。“你說些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

    “說什麽?根本意思就是以後不要再來了。這迴聽懂了吧,今天是第一次,也算最後一次。唯一的一次。”她有心表明全部意思,一時又沒辦法簡捷明朗的表達,含含混混的說了一通。見對方還是一思未得,就停了下來,沉思了一下,猛然想起別的話題,又說道:“還沒告訴你呢,我快要結婚了。對方是部隊上的一個幹部,已經登記了,婚禮暫定在明年暑假期間。要是有可能,你也過來玩玩吧,準確日期到時再通知你,反正你是路上跑的人,提前三天告訴就不會耽誤。”她緩緩的述說著,臉上卻沒帶有相應的喜色。“等成了家,除了操心我那一個班的學生外,還得分心照料我們的小家庭。恐怕一點時間,一點精力也不會剩餘,難說多久才能迴來一趟。”

    “你們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告訴我,別的我不聽。我隻想知道,你爸爸又怎麽了?你倒是說話呀。他沒有迴來?還是越獄逃跑又抓迴去了?不會,在我家他什麽都說了,我相信他不是瞎編的。我一直以為他在家裏,以為你們家又象過去那樣幸福美滿。”

    “他是迴來了。就兩個星期。真的。一天也不多。他又走了。又是背著那個從勞改所帶迴來的有印記的背兜,裝著那幾件破衣服,就走了。也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怎麽叫他也不迴頭。象我媽說的,再也不迴來了。”她又象童年時帶著哭腔沒頭沒腦的說著。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已能夠克製自己的情緒,不使眼淚流出來。隻是使勁抽吸著鼻子,再怎麽也不抬手揉一揉發癢的眼角,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為什麽又走了?”尤振雄不問出個完整的說道是不肯罷休的。

    紅梅幾次看了看癡情得有點愚昧的表哥,也覺得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麽了,下決心把所有內情隱因全抖開了。“離了。他們離婚了。你就是找遍昆明市也沒有蘇立昆了。”

    “啊。那又是為了什麽?”

    “這要問我媽去,隻有她心裏明白,到現在我還稀裏糊塗的。”紅梅咬牙切齒地恨恨說道:“爸爸剛迴來,我有多高興呀。你也知道,缺少父母的孩子走到哪裏都受人氣,而我這樣的勞改犯父親更是低人一頭,學校裏任何組織活動都沒我的份。本以為就此告一段落,再不用低三下四了。沒過幾天,我已看出點不對頭了。他兩人要不是開口就放炮,爭長論短。要不是就誰也不理誰,一聲不吭。我沒敢往壞處想,隻以為他們為舊事爭執。等他們把一切都告訴我,已經是最後的決定了。我傷心極了,哭著求他們,但已為時太晚,誰也不聽我的。怎麽辦呢?我是一籌莫展,欲哭無淚。要是你當時在場,或許能有點辦法。要分家產了,媽對他說,要什麽就拿什麽,能拿走的都是你的。你猜他怎麽說?你不知道我爸的脾氣,平時看著隨隨和和的,實際上強得要死。這種時候就是打斷了腿他也要扶個東西站著,即使站不住他就幹脆躺下,想讓他跪倒是萬不能的。他隻說了句,多謝好意,怎麽進來怎麽出去,收拾起那個小背兜就走。連我在背後塞給他的一百塊錢也沒收。”

    “過去的案子不是了結了嗎?還爭的哪門偏差。”

    “十年了,案子早沒影了。當時我媽也哭了,我真恨她,有什麽好哭的,有情何必做此無情事,事到臨頭又來故作多情。聽人說爸爸犯的那案主要還是她的關係,全仗我爸一人承擔,她才躲過了這一劫。這下倒好,替罪羊出頭見青天,她又來個翻臉不認人了。誰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在幾年前就多了個心眼,注意到有不少高官富戶常來對她獻殷勤。你想,光靠我們倆的收入,能把家裏搞成如此豪華?不用說,她又拿了人家的錢了。這迴跟爸爸一鬧,我就預感到,是不是又發展到超尋常的地步。有幾次曾半真半假的提出要給我改名,其它倒還沒明說。我可是搶先明確表示,她要重建新家,我也就黃鶴一去不複返了。看來她多少還有點顧慮,別的可以拋開,我這個獨生女不能不想呀。”

    “你爸到哪兒去了?”尤振雄最關心的是舅舅現在怎麽樣了。

    “離了家,他先在總站的單身宿舍找了個床位,一邊幹活,一邊搞調動。上個月調去麗江總站。他一去到那邊就往學校發了封信,給了個通信地址。我寫了四封信過去,一封也沒迴,他在那邊的情況我是一點也不知道。真想他呀。你看說話間就入冬了,天氣一天天變冷,聽說滇西北比昆明冷得多。如今的物價又高,買床新棉被都得上百元,恐怕他床上連個象樣的厚褥子還沒有呢。”

    “麗江正好在我們那邊,出車常走的。順道我一定去看看他,缺什麽叫我媽給準備準備,你放心吧。”

    “你要有機會過去,替我帶點錢給他。不過千萬不要說出我們,隻說是你媽給的就行了。”

    “不,我看還是別瞞他。他是個要強的人,又是個曉事理的人,我相信沒有講不通的,也不會有難住他的困難。再說,你現在也正需要錢。”

    “可他終究還是我的爸爸。”

    “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要當麵問他,因為什麽原因不給你迴信。對,還問他這麽大事為啥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你盡量少提起我,就說我還在想著他就行。”

    尤振雄實在為她家的悲劇而傷感。“不想去看看他?”

    “唉。怎麽走得開呢?”善良美麗的紅梅表妹失望地長歎道:“平時工作怎麽忙,到了假期,又有做不完的大事小事。別看我恨媽,可一想到離她而去,哪怕是一天兩天,又會覺得她怪可憐的。我長這麽大,就沒離開過一天,全由她一手拉扯過來的。剛才說的是氣話,真要找個繼父,我又能怎麽樣呢?從法律上講,我也無權幹涉。你別怪我出爾反爾,說心裏話,在我身上,母愛畢竟比父愛更深更真。一旦發現我不在身邊,她會傷心死的。”

    “你的心真好。”

    “這就是生活。我算是邁開了自己的步子了,至於往哪走還沒個數。隻能在夢中編撰一個空虛的幻想——有一天我媽迴心轉意,他們又重歸舊好,破鏡重圓。”

    “美好的心靈能夠感動上帝,說不定••••••”

    “你不必安慰我。我什麽都想開了。即使就這樣下去,我也得過。”

    “你還應該出去走一走,外邊的大世界能化解一切原始的堅冰,能撫平任何人為的創傷。過幾個月就到‘三月街’了,你去大理玩玩吧,到時候我來接你。”

    “再說吧。啊,不說這些了。”紅梅猛地揚起頭,象是把所有傷心的事都扔開,都忘卻。以另一種口氣大聲說道:“走,我們到大觀樓玩去。這兩年不知為什麽,一到冬季,就從外麵飛來一些紅嘴鷗,是哪個大洲哪個國家來的還沒人弄清。反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大概類似大雁一般的候鳥,看中這兒的天氣,在此棲息越冬。省委市委已經下了令,禁止任何人偷獵傷害,還有專人管理飼養呢。看看去吧,成千上萬的,一蓋就是半個滇池,一動就象揭開蓋,呱呱呱呱的很有幾分氣勢呢。連七八十歲的老昆明也說從沒見過這等宏偉的景觀。”

    尤振雄跟著她朝西山走去。遙望前方,恬靜優雅的睡美人依然象十多年前那樣豐姿矯健,秀色可餐。遠遠就可見三三兩兩覓食的鳥兒在樓叢水麵山嶺樹間盤旋穿行。

    “我真羨慕它們。”紅梅又象在作詩了。“天地有多大,它們就能飛多遠。那裏有幸福,它們就飛到哪裏。”

    “追求人間的幸福,是萬物的本能。”尤振雄順著她的語氣說道。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李明波到昆明後,會不會主持一場紅嘴鷗大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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