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迪慶迴來,幾個人走散了,自己開著自己的車猛趕,正好在中秋的夜晚迴到下關,和媽媽過了個團圓的八月十五。

    第二天碰巧是個星期天,尤振雄在家裏閑著沒事,想起有好久沒寫信了,趁今日的大好時機,痛痛快快地寫上幾封,給朋友的,給老師的。說到寫信,真有點趣味。剛離開學校時,誰也有幾個知心交臂的好友。寒窗共苦讀,朝夕齊放歌,那份情誼可稱得上同榻夜深相焐足,同鍋糧少各讓薯。才步入社會那陣子,沒分手三五天,就無端地會惦著這個,想著那個。還沒有丁點的功勞,卻總想把身邊那麽點細微的舉手投足的新鮮事情告訴對方。同時也想知道人家是否過得有什麽奇特。城裏有城裏的新聞,鄉下有鄉下的趣事,那時不多的一點業餘時間幾乎全都花在了寫信上。最多時一天可以寫三封,也曾有過同時收到三封來信的快事。郵遞員真不愧為所有知青的共同朋友,他的到來是一切上山下鄉的革命青年每天最盼望的事,他總能給許多人帶來喜悅和歡樂(當然,也伴隨著一些人的失望與憂傷)。後來時間長了,人們對信件的狂熱逐漸消散。尤其是離開了農村,返城務工後,經曆的事多了,知曉的理廣了,人自然就世故起來。象每月完成生產任務並稍有超額,得到十幾塊錢獎金這類消息,也不屑於述之紙上四處告人了。因為它們過於平凡,每個工廠企業的職工都必須做到的最低標準。而老師期待的,則是要學生們能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那可不是隨便就寫得出來的。

    在駕駛員的日曆上,隻有年、月、日,而沒有星期。車子跑完多少裏程,需要進行一次例行保養。這樣,忙碌的工作日程才算排上一迴正式的休息。

    昨天剛把車子開迴來,恰巧被車隊的工會主席老黃師傅看見了。他大叫一聲,步履蹣跚地急走過來,一把抓住尤振雄,再也不肯放手了。如果說上迴還有幾分周旋的餘地,這迴可是有總站總工會的“任命通知書”在手裏,說什麽他也不再妥協了,一定要把交接事宜辦完。尤振雄再三說明車子馬上要搞個例保,肯定不會偷跑的了。他始終不肯相信,幹脆也爬上車,幫著一起開進車間,看著辦好手續,然後相伴迴到車隊才算完。

    李明波無事時也常在車間裏轉悠,無意中見到尤車,借著星期天,抽了點空趕來了。

    尤振雄聽到有老友來訪,比聽到書記宣布他做主席的命令還要高興。立即擲筆起身,出門迎接,兩人一見麵就拉著手,笑吟吟的相互問候起來。到了屋裏,李明波從上衣口袋掏出五元錢,煞有介事地交到尤振雄的手中,說道:“這是那篇《千裏接車記》的稿酬。我裝在口袋裏有半個月了,老是遇不上你。”

    “嗨,何必如此認真。你完全可以帶媳婦上餐廳用上一餐,就當是我請客,不是合情合理的嗎?”尤振雄輕鬆地笑道。請朋友坐下後,又忙著張羅茶水香煙去了。

    李明波四下看了看,這房間同一般的年輕工人所住的沒什麽差異,狹窄的屋子裏,緊湊的空間見縫插針,顯得有點淩亂。床頭書案還缺少世麵上已開始流行的明星美女照,不過臨窗的桌上倒還整潔,幾本常看的書齊齊的堆放在一邊,旁邊的小書架上各類書籍排得秩序井然。桌麵正中放著一塊大玻璃板,一疊信紙攤在中間。不難想象,剛才主人正在寫作什麽。此時上麵斜壓著一本雜誌,正好擋住紙上的字跡。大概知道有人到來,隨手抓過蓋上的。從遮去的部分看,他也沒寫多少字。

    還在讀中學的時候,父母和老師就曾嚴肅地多次訓誡過:未得到主人的同意,而偷看人家的日記、信件及草稿,都是不道德的。從此那就成為同學們共同遵循的文德規範之一。但好奇心又在驅使他有種迫切想知曉的欲望。

    等到尤振雄進來,李明波接過茶杯,有意地朝桌上努努嘴,問道:“是在寫情書,還是作長篇?”

    尤振雄笑了笑,沒有正麵迴答他。“星期天了,沒事幹。”

    “哎。我說老尤哇。”李明波頭迴使用這個稱唿同老友說話,雖顯生硬,卻是發自內心。“你可別忘了我呀。我現在依然相當困難,你要幫我一把才好。假如有什麽漂亮的文章,一定先讓我看看。我敢說,你們四隊的三個秀才肯定都大有名堂。聽小於說的不少了。如今我那兒,真正能夠獨擋一麵的,隻有小於一個。其他的真是太糟糕了。你要能去給我幫幫手,那有多好。”

    “我不行,去了隻會給你添麻煩。”尤振雄沒他那麽認真,還象原來的輕鬆樣。“你那兒不是有許多高手嗎?”

    “唉,高什麽手?”李明波有幾分喪氣,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在底下的基層可能算得上高,一到正式場合就高不起來了。你不知道,我那裏的人多數是從車間選上來的,水平太差,搞了半年多了,還隻能來個兩三百字的簡單新聞通訊,想要個千把字的報道或有點說服力的評論,根本辦不到。唉,可以說連頭都摸不著,對他們我都不敢提報告文學、短篇小說這類高級作品。用他們的話說,不是沒學過,就是弄不懂。好象寫文章就如同背乘法口訣一樣,沒背下來就無法接觸。有少數幾個是從學校分來的,文才比那些工人宣傳員好點,可又沒有實踐基礎和生活能力。充其量就會在辦公桌旁舞文弄墨,最討厭的是,這些人不勤於學習,不追求進步,自以為是正規學院出來的知識分子,才高學深。對於個人名利,那是斤斤計較。而對待工作,卻又挑挑揀揀,大的做不了,小的又不做。我真想讓他們全下車間車隊去,實習個兩三年,弄清楚自己是來到了什麽地方,認識一下他們筆下要寫的到底是什麽人,再重新開始。”

    “哈哈,你的想法未免過於苛刻,不過也有可取之處。”尤振雄沒有被他的話所感動,反而笑了起來。“人與人之間的了解需要有一段溝通。時間長了,自然長短相補,逐漸就磨合成理想的整體了。”

    李明波不轉眼地看著尤振雄,細細品著茶,慢慢思考著他話中之意,過了幾分鍾,還是搖了搖頭,意味深長地歎道:“未到江州城,不知李逵勇。落入潯陽江,才信張順兇。你沒走到那一步,總有點南方雨北方雪,形狀不同物相等的疏忽。事情可不象咱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好,不說了。我隻問一句,你有沒有心幹?這不妨當做是我第二次正式的邀請。”

    “不必,不必。”尤振雄連連搖手。“你的情意我心領了。若能同意,早在上迴就答應了,何必至今。讓你跑來跑去,我心裏也不好受。”

    “那算什麽。劉備請諸葛亮還三顧茅廬呢,何況你我。再跑幾趟也沒啥,隻要有結果。”

    “不要那麽說。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你不用逼我。等到我的本事能夠同小於小胡他二人相媲美,你就是不要我,我也會想法找人拉關係開後門幫忙的。”

    李明波想也許今天所能得到的不會有更多的了,不免有些惋惜,但仍不失君子風度的繼續談吐:“說來也好玩,不知是哪位造物主的安排,把你們三個湊到了一塊。‘三秀才’,真有幾分詩意。可惜我那兒不用作曲的,要不然我會全部拉過去的,一個也不留。”

    “我不能和他們相比。他們基礎堅實,都是跟資深學曆的老學者學出來的,平時又能用功。要按百分製評判打分,他們不會低於八十分的。我可差多了,在學校就誤了正經的功課,那時的教學狀況很混亂,你也是知道的。後來主要就是靠自學,學成什麽樣也沒個定論。要打分的話頂多能得五十分,不及格。”

    “你太謙虛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底?雖說近幾年沒在一起,但我自信判斷絕不會錯。”

    “不是謙虛,是實話。我起步就比他們慢,中途又缺乏正當的指導和教誨,正需要在實踐中認識和學習。一邊探索學問的深奧,一邊積累生活的知識。現在改變我的環境,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都是有害的。這些你也不難理解,是吧?”

    “好吧,話到此處,我也不好多說了。希望你給個大概的時間,到時候我來‘三請’”。

    “十年。最起碼得十年。我也有自己學業上的‘五年計劃,’你至少得給我兩個。”

    “開玩笑吧?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你張口就說出來,是不是太輕率了?”

    “一點也不,我認真想過的。你知道,我這人天性不夠聰明,學習又不得要領,常會陷入迷途,沒有十年不行。這裏麵還排除了正常的練習和必要的挫折,那些都需要你們給予監督和幫助。若再加上這些因素,十年也未必就能成功。”

    “該我做的我絕不推托。隻是不要忘了,你也有責任幫助我。”

    “我也會盡力的。象這篇一樣,我也會不斷給你提供新的材料。”

    他們的談話在輕鬆和諧的氣氛中走進了死胡同,有點說不下去了。兩人喝著茶,點上煙,對視了一會兒,都希望能找出新的話題,避開這個尷尬的局麵。

    李明波早就注意著桌上的信紙邊,有一本打開的筆記本。從它那邊際的油漬汙染的程度看,定是隨主人在外顛簸行宿相伴的物品。而尤振雄坐下後,也並未急於再把它收藏起來,想來不是什麽秘密,就當著他的麵,伸手拿了過來。

    翻開的這一頁上有段詩,字跡挺流利的,詩體形狀有棱有角,不是新體的散文寫法。行冠之上三個超格的大字標題甚是醒目:《贈尤兄》。李明波有好久沒見到這樣嚴謹的格律詩了,開心的笑了笑,有意欣賞一迴。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尤振雄一眼,見對方未做反對的表示,就仔細地往下吟念:

    人間唯數友情好,  一點精誠何處找。

    狹路相幫曾有聞,  反仇為朋實絕少。

    為難之時見真誼,  資物助力品德高。

    今朝受君滴水恩,  來日定當湧泉報。

    下麵署名“麗江總站一車隊潘良傑。”從字行中隱約感覺到內藏有幾分外人不容易悟解的深意,今人寫詩不是太平淡,就是過於生澀,很難見到唐宋那樣一瀉千裏,神氣意誌具顯其間的精辟之作。於是李明波問道:“這是什麽人?”

    “朋友,途中相遇,一麵之交。”

    李明波緊追不舍,又問道:“怎麽相遇的,不能說說嗎?”

    “有什麽好說的。你先看看這個吧。”尤振雄把桌上那本雜誌掀開,將下麵的信紙推到李明波的麵前,解釋道:“我正給他寫信呢。才開了個頭,就讓你給打斷了。”

    這也是一首詩,看來是打底稿,尚未成型。通篇字體很亂,大刪小插,八行中就有五六處修改,弄得整篇都不太好認。隻有標題還算清晰:《和潘友》——

    大路朝天無限好,  實價真情身邊找。

    百裏單車伴孤影,  休歎世間人太少。

    青春年華前程遠,  心胸開闊天地高。

    共為新朝建設者,  當同立功把國報。

    李明波生性就喜歡品頭論足,此時他細細地玩味了兩遍,又把兩篇對照著看了看,隨口評論道:“你這首在言詞上比較通順,可是內涵好象不如人家的那麽真執。”

    “是的,是的。”尤振雄也不掩飾自己的不足。“我一向迷茫於詩詞的寫作要領,尤其是這種嚴格的律詩絕句,更是沒門。在校時老師教得太少,學生又學得不認真,真正接觸到了就難免有些東西感到莫名其妙,魯魚亥豕,隻得是照貓畫虎,按格式填寫文字罷了。”

    “那麽,其中還有什麽故事?萍水相逢,不至於就如此牽掛,這般珍重吧。”

    尤振雄見他這麽有興致,一問到底,接著就聊起了前幾天那場戲劇般的相遇。從楊家店粗暴爭鬥開始,到第二天嶺上意外見麵,再到後來的三岔口分手,大體敘述了一遍。“就這樣,因為心裏有陰影,直到分手,我也沒問他姓甚名誰。過後,上了自己的車,才發現他翻看了我這本丟在車上的日記本,還題寫了一首詩。原來小夥子比咱更多情,想得更遠。我正打算給他寫封信去,一是有個答複,別讓人家覺得咱不通人情;二是勸他不必將此事看得過重。”

    不想李明波突然靈感大發,連連說道:“好哇,好哇。我早就說過,是的,在駕訓班時就說過。是花總要綻蕾,是菜總要進嘴,是鳥總要高飛,是魚總要下水。我就不信你這人也會象別人一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哈哈,現在看來這個判斷果然有先見之明。”他迅速從衣袋裏掏出筆記本,抓起桌上的圓珠筆。“來,重說一遍,祥詳細細的,稍微慢一點。”

    “又搞啥新花樣?”尤振雄一看對方做出采訪記錄的架勢,警惕地問道。

    “這樣好的題材,如何能輕易地埋沒了。我要把它整理出來,大張旗鼓地宣揚一番。”

    “哎,別,別,別。對於私人朋友,幾樁道聽途說我可以對你隨便誇張。對於記者作家,那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剛才講過的就算是我自家編撰,完全不存在的。你別給我平地挖溝,上山堆石。你知道,現今的社會,對一個人宣傳多了並非好事,尤其是我們年輕人。上一次就因為你的宣傳,把我搞得好慘啊。”

    “你千萬不要誤解了我們的工作。坦率地說,我這人是不屑於有意去褒獎某個人的,也從未養成吹吹拍拍的習慣。你想想,我們這樣的關係,要是單純的讚揚,隻須當麵多說幾句好聽的話,不就什麽都有了嗎?我要的不僅僅是事跡,更強調的是一種精神。懂嗎?精神。”李明波侃侃解釋著,見尤振雄還在遲疑,又加了一句:“它是我們整個總站的共同財富。從這個角度來說,你也不能擷為己有。”

    “可它畢竟是過去了的事情,還有必要重提嗎?”

    “有,非常有必要。我們的國家為什麽總落後於發達國家幾大步呢?除了經濟、科學等諸多方麵的因素,還缺少的就是精神。一種愛崗敬業的精神,一種助人為樂的精神。這些東西在五六十年代並不新奇,文革前就大肆宣傳過。十年動亂搞壞了,把很多正經視為邪教,而把大批烏七八糟的名堂奉為真理,搞得人們沒了範點。現在正是徹底改革的時期,你應該昂首闊步地衝在最前邊。再說,你不是還準備寫你的老父親嗎?如何寫那些故去的先人,我以為最要緊的就是注重精神。缺少了這點,一切都成為過時的舊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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