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們光榮退休,總工會熱熱鬧鬧的召開個告別聯誼會。領導們盛讚老工人的功績,老人們發表多年來藏在心中的意見。很有幾分千絲萬縷的惜別之情。過後就是例行的發放退休證,贈送紀念品,近來的生產情況較好,在《鄧小平文選》內或許夾著一百塊錢,這才是人們最關注的。最後再到下關飯店吃上一迴,就算徹底離開工人階級隊伍了。

    今年四車隊的老黃師傅退休了,車隊也模仿著大張旗鼓的搞個歡送會。以往這類事情是沒有先例的。每個車隊的退休人數不過一兩個,根本就形不成座談會的架勢。加上工會長期癱瘓,大小事項沒人主持,可是今年書記許進山硬要一試,好不叫人難曉其意。

    “喂,叫你寫幾個大字,這紅紙,筆墨都準備好了。磨蹭了半個小時了,怎麽一個字還沒寫出來?”財務員做完麵前的工作,喝了幾口水,起身到門邊的小桌旁,拿起熱水瓶往茶杯裏加了些水。見對麵的管理員依然沒有動靜,忍不住問道。

    管理員把手中的大號毛筆在墨碗裏舔了幾下,若有所思的說道:“熱烈歡送老黃師傅光榮退休。老生常談,沒有起色。我想搞點新花樣,上聯是四十年風雨橫跨兩個時代。老頭子是解放前就上車的,建站的開國功臣,這樣捧上幾句不過分吧。下聯是八百萬裏程遍遊……。遊什麽還沒想好,因為裏程數不是實數,有點不好把握。”

    “有啥不好把握的。要虛幹脆虛到底,別隻在地球上轉悠,給它個日月星辰,怎麽樣?”

    “遍遊日月星辰。妙,太妙了。既富情趣,又不出格。就這樣,橫批來個‘建站元勳’。”說著他就動手寫了起來。

    “元勳。你說許書記執意要搞這個座談會,有多少原因,是不是以此為首。根據我多年的觀察,這位老師傅並沒啥出眾之處呀。各項指標在隊中隻是中遊水平,跟同事們的關係也不好,特別是近幾年,火氣越來越大,看見誰都要訓兩句。說句笑話,要不是如此,他的主席早在四年前就換了。隻因口碑太壞,沒人為他說話,都冷眼躲在旁邊看他的洋相呢。哈哈,這些開車人,心眼夠黑的了。”

    “據我所知,除了資格外,書記當年學藝就是跟他的車。不過這些都在其次,我想老許強行為之,其主要用意還是放在把新選的小主席有模有樣的推到大家的麵前。剛才我還聽見他打電話,要宣傳科派記者帶照相機來現場拍照呢。可見他誌向不小。不管怎麽說,你我明天隻管捧場。”

    第二天車隊的早學習按許進山的設計,擺成了個從無先例的工會聯歡會。即將離隊的老黃頭披紅掛彩地坐在正中,每個到場的人都得到一塊月餅。沒吃早點的人們當場就吃了起來,整個場麵的氣氛歡快活躍。所有的人,無論平時同老黃的關係如何,此時都爭先恐後的祝老友健康長壽,歡度晚年。老黃頭則是人之將走,其言也善,一反常態的與眾人作揖道別,昏蒙的老眼中還溢出些許閃光的淚花。

    宣傳科的小科長帶了個記者,來到隊上就連聲大誇他們的行動非常有特色,東跑西竄,又是蹲著,又是讓人扶著站到椅背上,從各個角度拍了十幾張照片。這讓許書記相當滿意,甚至他們還把會場垂掛的那兩個條幅上的字抄在了小本子上。雖然自己不太理解其中之意,但他們卻議論說相當深奧,很有水平,當麵許願要在小報上發表,弄得好還要送到《工人日報》去。

    前後鬧騰了個把小時,習慣了應付學習的駕駛員,情緒逐漸轉向低潮。有車的要到車間去看看,沒車的也得到調度科走走。許進山已經把所有的設想都付諸現實,也不必再拖延眾人的時間了,就應時就勢的說了幾句希望老師傅永葆青春,長壽不老的大話,及時宣布結束。

    迴到辦公室裏,許進山把大茶缸裏的殘茶從窗口全倒了,然後換了新茶葉,衝了一大杯好茶。這才在椅子上坐下,將月餅拿過來,準備細細的品嚐。剛才在大亭裏,人人吃得不亦樂乎,自己何嚐不想也與他們同樂?可是情況不允許,他得主持整個座談會,說了這樣,又說那樣,根本沒時間動它一下。現在迴想起那一幕,還叫他欣喜不已。今天的送別會,與其說是支部學習,不如說是工會活動。十多年來從未有過,到場的會員個個情緒高漲,還對他的講話不時地報以掌聲和歡唿。

    這些都是事先沒有預料到的。許進山邊吃著月餅邊想著,他知道,所有的成功都與對麵辦公室的兩員分不開的。他們是車隊的百事通,更是工會的主要幹將。那天在車隊支部會上,自己把召開座談會的想法說了出來。兩個隊長都不以為然,管理員和財務員也不見有啥熱情,隻是在書記的一意堅持下,才得以通過。別看他們說的嘻嘻哈哈,對分配到身上的任務卻是認認真真。昨天叫他們把會場布置一下,買點糖果瓜子的。他們不光寫出了大對聯,還買了月餅。把會場的氣氛從一開始就形成高潮。

    唯一讓許進山惱火的,是新任的工會主席尤振雄沒到場。聽小胡說,他昨天晚上就走了。“這個小尤秀才,怎麽如此無組織無紀律呢?”許書記一陣火頂到腦門上,冒出這麽一句,但接下去又難作更深刻的批評。當年總站尤老總的兒子,如今車隊易隊長的徒弟,學成這樣自覺地守業敬業的精神,是好事而不是壞事,現階段正準備在年輕駕駛員中大力提倡的。怪隻怪這兩天見尤振雄都能準時參加學習,誤以為他不會急著出去。忽視了老易的那一套見縫插針的模範運輸法,沒有當麵鑼對麵鼓的把話說清楚,還想著今天來點小意外,讓大家驚喜一番,不料事與願違,他竟走了。

    好在所有的人都不當迴事,包括天天纏著自己要交文件的老黃也異常的平靜。一問原來他們早在三天前就已私下交接完畢了,他是無事一身輕,自然平靜。

    許進山把最後一口月餅送進嘴裏,默默地想道:小夥子心計老道,言行不亂。顛峰時頭腦不熱,冷落期自有分寸,給車隊爭得不少榮譽,確實是個很有培養價值的好苗子。這一點幾個車隊領導的見解出奇的一致,隻是怎麽能讓他在今後的工作中學會更加順從些呢?

    記得幾年前同副隊長朱文山交換工作意見時,老朱說過一句非常精辟的話:要讓人家聽你的,必須叫人家從心裏信服你。這話給了自己不小的震撼,把十多年的工作經曆前前後後想了好幾天。隊上的每個人,不管老中青,無論優劣病,人人在領導麵前都表現得唯命是聽,就連周永福那樣的調皮蛋,也隻是出於閑極逗樂才弄些言語上的對抗,其實叫他幹活他還是聽話的。但許進山心中有數,人們對分管運輸的隊長肯定是言聽計從,而對自己的政治教育難免就有點陽奉陰違了。隻是當麵不做任何表示而已。

    就是今年剛提上來的易天昭,別看他說話老是吭吭哧哧的沒個流暢,可開車的人都樂意聽他的。這就不能不讓許進山多想幾迴了。兩人是同批進廠做工的少數民族農村青年,又有幸被選上學開汽車。在駕訓班同吃同住同學習,二十年過去了,這個看著比任何人傻冒一截的白族漢,默默地在車路上跑出了一個嶄新的形象。名也有了,利也有了,當了隊長後,看著比自己幹得更得心應手。因為他有無法書查錢買的實踐經驗,或許就是老朱說的叫人信服的本錢吧。用人類進化的眼光迴觀往事,自己過早的脫離崗位,當上了民族幹部,未必算得明智之舉。盡管多年來一直不懈的努力,在文化、政治、語言、工作能力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然而開車人大都在學技術的同時也學得了,同批開車的幾十人,也沒見哪個掉隊。而當官需要的領導藝術,到上崗時補習也為時未晚。至於那些疾賢妒能,爾虞我詐的邪門歪道,不學也罷。

    再看看老朱吧。他原來是正統的技術人員,在總站技術部門工作。文革時一陣風解散了科室,下放到車隊。他這人與其他人不一般,旁邊車隊車間的大學生中專生,見人就愛訴苦申怨,整天牢騷。可朱文山卻一聲不吭,叫幹啥就幹啥,掃地擦椅點火盆,開門關窗傳電文,上班為師授理論,跟車作徒習課程。誰也沒在意他就悄悄地過了關,拿著正式執照來找隊長報到要車了。開個車跑出去比誰都樂和,特別是他有堅實的知識基礎,比老司機們就象多了個頭腦,路上無論哪個車有毛病隻要遇上他在就不會趴窩,他還幫老易總結了一套科學的車輛運保八不誤的口訣,一時成為滇西公路上的明星。後來平了反,幾次要調他迴科室,都因為他在車隊的成績突出而停止了。隊上的人一致讚譽他有能力有水平,被公選為副隊長。幾年來一直塌塌實實,近來還有傳言說要上調總站呢。

    別看老朱樣樣高人一等,說話口氣也挺衝的,但他是真的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知情者,明理人。許進山多次向他請教車隊管理的秘訣,他總是推辭道:“我哪有什麽高見,除了科技上有點本錢,我們完全是在同一起跑線上,或者還比你落後了幾步。其實你可以同幾個公務員多交流交流,隻要你誠心,沒有人會用虛情假意來對你。”

    說起隊上的管理員,也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正派人。別的車隊選拔管理員,多是從本隊人員中擇取,那些有十來年的駕駛經曆的中年司機,或因肇事受傷,或因患病住院,長期不能上崗,又不願交出執照下車間的,想留在隊裏混碗飯吃。唯有四隊管理員不是汽車司機出身,他原本為總站機務科的倉管員。隻因生性耿直,秉公辦事,為發放工具得罪了不少人。後來被弄來車隊,背後有人說是遭流放,有人說是被處罰,而他卻大義凜然,與世無爭,服從調動。不料想竟適逢其會,歪打正著,走入了他夢寐以求的良好環境。幾年來與眾人打成一片,主動幫助單身駕駛員解決生活問題,甚至婚姻問題,很得人們的擁戴,成為各車隊公認的最優秀的管理員。其他車隊的領導都要求本隊的公職人員以他為榜樣,模仿他的言行,把日常的工作推上新的台階。也有消息傳說黨辦要調他去做主任,不知是真是假。不過他本人倒是有誓在先:此生絕不為官。別看平時他具體工作並不多,空閑時候絕不會走東串西聊淫穢,飲茶看報打瞌睡,他不僅經常幫其他人員做事,有時還下車間學習車輛的檢修和保養,看樣子也想學開車了吧。

    參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許進山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人,經曆了光怪陸離的事,用今年才學會的所謂“辨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來檢點自己過去的作為,不得不承認有許多不恰當的做法。好在從開始起,就沒有脫離基層,注意學習政治,多年來一直保持著“高級技師,”“特級駕駛員”的稱號,在辦公室裏也掛著一麵特殊的錦旗,“同甘共苦,運籌帷幄。獎給優秀黨支部書記許進山同誌。”

    幾年前,全國興起糾風整氣運動,一大批文革中靠造反武鬥起家,憑裙帶後門登高,借革委會時兼顧,趁混亂局麵上台的幹部,在改革開放都重新政審,考察過關。問題嚴重的,有的受處罰,有的被開除。能力不足的,或調動降級,或迴歸基層。隻有許進山的地位仍穩如泰山,雖驚出了一身冷汗,過後還當支書。事後他多次誠心告誡那些或升或降的同事:人是得有點自知之明的。有幾分能力就幹幾分工作,任何野心和癡心都是要給人製造麻煩的,早晚隻是時間之差而已。自那以後他再也不玩什麽心計了,從落後無知的深山裏走到現在,是應該知足的了。人生誰不願過得幸福歡快呢?然而何以為幸福,何以為歡快呢?成天山珍海味,美酒膏粱未必就是享受,每頓粗茶淡飯,鹹菜窩頭可能還有助於健康;坐辦公室的高官也有高官的苦惱,跑山道的司機也有司機的樂趣。

    “喲,我的許書記呀,又在運籌什麽神機妙算了?”門外一陣輕浮的說笑打斷了書記獨自的沉思。抬頭一看,進來的是宣傳科那位娃娃科長。

    “李科長,你的采訪這麽快就完了?”雖然對這些學生娃有偏見,可人家走到跟前,也不能不應付幾句。剛才學習結束後,他就想跟過來。許進山不耐煩聽他羅嗦,讓他們采訪老黃頭去。又知道老黃不善於這樣的言談,再把管理員給推到前麵,告訴那趾高氣昂的小科長,無論想了解哪方麵的情況,隻要你提出問題,他就能給滿意的答複。

    “到別的隊采訪或許有功績,到你們四隊偏不行,無異於畫蛇添足。許書記,可喜可賀呀。今年你隊又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顛峰時刻,老模範當了隊長,小秀才做了主席。出人才的搖籃呀,轉眼老朱和管理員也要提升了。”

    “看你說的,能人都走了,我這個隊不是垮了嗎?做為書記,我也要為本隊的利益考慮,維護工人隊伍的安定團結和支部堡壘的堅強先進,你不用唱高調了,被你調走一個於新民,我已經後悔了半個月了。”

    “哈哈,你的三秀才,待在車隊太屈材了。還是放到能夠讓他們鯤鵬展翅的合適崗位上,車盡其力,人盡其才嘛。”

    “年輕人,還需要在盤旋的山路上摔打磨練幾年。”

    “你以為他們還不成熟,太幼稚?不告訴你恐怕三年也不知道,尤秀才又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過幾天小報上就會報道的,到時候你仔細分析吧。”李明波為了爭主動,不惜把下期的小報內容都公開了,卻又不肯將包袱順利的抖開。不管許進山怎麽問,他都沒有了下文。“這是機密,到報紙發下來自然明白。許書記,大方些吧。人不給,給點現實材料總可以,把多年建設優秀車隊的經驗和措施整理出來。說不定是新時期黨建工作的一份瑰寶呢。”

    “我?我哪有那些能耐,我是純粹的納西漢子大老粗,不能跟他們相提並論。”

    “書記,過度的謙虛就等於矯揉造作了。我都問過,支部要不是你為核心主持,車隊如何走到今天。當然,要求你拿出象尤秀才那樣十年不缺一日的日記是不可能的。那種事也許整個雲南也不會有第二個。你把幾個主要階段分一分,每段列上幾樁重要事件,我願幫你做後期的潤色修飾,並負責發行出版。”

    “啊,我們隻要兜裏有幾個錢就滿足了,誰還敢奢望著著書立傳。”

    “話不能這麽說,有的事情應該看得遠些。這事的意義非常深遠,不是隻為自己而作。前兩年興起一陣老革命迴憶錄的出版熱,我看了幾本,卻難見有高水平的。為什麽呢?並非經曆不精彩,大多老紅軍老八路,哪個一生不是英雄豪邁,風流倜儻,身經百戰,功高名響。無奈的晚年離休後,頭腦已癡呆遲鈍,青春早已一去不複返了。多少千金難買的真象記憶也就同穿破的鞋襪一樣輕易拋棄了。多可惜呀,早做比晚做好,趁著頭腦清楚,把過去的往事來個分類。”

    “你要是去找易隊長,保證長篇能寫上它三五集。找我可就太冤枉你了,硬要我說,我近來悟出了四個字,‘開心長樂’,若看著有用就拿去,算我一生的經驗,或說是對人生的認識。”

    “開心長樂。”李雲波反複念了幾遍。“妙,太妙了。憑這四個字,你就可以上《工人日報》了。我等你的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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