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高原地處祖國的西南邊陲。在婀娜多姿,萬般優美的共和國遼闊版圖上,占有相當特殊的一席之地。

    在祖國的大花園中,它是一朵絢麗多彩的花朵。少數民族眾多,是它最鮮明的特點。這些來自窮山荒野的強猛漢子,剽悍女郎,趕上了民族解放,世紀進化的大好時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推翻了壓在頭上的三座大山,擯棄了奴隸社會遺留下來的“打冤家”等種種惡習,相互間和睦相處,共同奮鬥;為建設新型富裕安定團結基本溫飽型的社會主義不惜吃苦流汗。這裏的氣候也令遊人叫絕,東南邊風調雨順,江河流淌;西北邊冰封雪蓋,群山延綿。有遊滇文人作賦:窒息山嶺哀星月,隱匿竹林戲孔雀。冰雪玉龍騰麗江,裸傣狂歡潑水節。

    因其獨到的地理位置,這一方地勢、森林、水源、礦藏,都富有超常的奇異景觀。千萬年來,吸引著無數生物在此繁衍生息。不少現今已被證實的考古學就證明,這裏是地球人類最早出現和進化的地區之一。根據光怪陸離,豔麗聰穎的民間故事的豐富淵博,把此地稱之為當年女媧補天時的落腳處,恐怕也不會有人懷疑。令人費解的是,生存在這裏的人們(也包括動植物等一切生物),竟沒有跟上人類發展的步伐。在二十世紀中葉,這個地區居然落後了中原大地達幾個世紀的漫長距離。全國解放時,災難深重的少數民族依然在封建社會,甚至於奴隸社會的壓迫下苦苦掙紮。

    重疊崎嶇的大山,環繞著這片未開發的土地,封鎖了各個方向與外部的交通,障礙了各部落間的來往。解放初期,交通最發達的省會春城昆明與下屬地州市間的物資交流,多數還依靠馬幫馱運。要再深入到邊遠的叢山密林,連馬匹也難行走,就隻能由人們身背頭頂,一步一步搬進去了。在山林野徑中穿行上下,平原地區常用的推車挑擔就多有不便,所以雲南人從小習慣頭負重物,不要小看這方人種身材多低矮,當你親眼見普通女娃也能背著百餘斤的笆簍爬山越嶺如履平地,實在不得不讚歎折服。曆盡艱辛的先民們,就是在這樣惡劣貧困的條件下,以其不屈不撓,堅忍不拔的毅力,頑強拚搏,矢誌不移地創建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園。

    大理距昆明約四百公裏,是滇西北要塞。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王國立業之基。勤勞勇敢的白族人民,數千年前就選中了這塊寶地,一代一代,兢兢業業,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及改天換地的力量,譜寫著可歌可泣的南昭曆史,創造著繁茂絕倫的蒼洱文化。

    下關汽車運輸總站組建於建國初期大躍進年代。公路交通,機械運輸在邊疆建設,民族發展中的重要性,很早就在中央的全麵戰略上投下一記重重的砝碼。盡管當時環境很差欠,力量很薄弱,下關還是被圈定為最初的運輸基地,一開始僅有五輛車,十四個人,連個象樣的車隊都算不上。但開發者們相當清楚自身所承擔的責任,他們硬是憑著這點本錢,白手起家,擔負起了百嶺千川的運輸任務。

    滇西高原山嶺連綿,地勢複雜,石堅土鬆,人煙稀少。據說本世紀初期,曾有世界一流的鐵路專家到此做過實地考察,幾個大鼻子洋人氣宇軒昂的進來,灰不溜秋的離去,留下一句話:收效可創一流,損耗也破記錄,誰能修成此道,必為鐵路之父。因為這條高原鐵路,每百公裏平均要鑿三十個隧道,建十座高架橋,且這些洞橋的長度一般都要在二三百米上下,長的甚至得上千米。再加上沿途村寨部落的落後意識,對修路采取一種敵視的抵製態度,根本沒法動工。在國力憔悴,一窮二白的舊中國,如此近乎天文數字的巨大工程,無人敢將此事提到施展的日程上來。再加上沒有合適的河道,水運也不存在。因此,汽車就是唯一實惠可行的現代化運輸工具了。

    三十年來,隨著祖國建設突飛猛進的飛躍步伐,邊疆山區的公路也有了巨大發展。如今,省屬各地州市都有了自己的大小不等的汽車運輸總站或車隊,下屬的縣區鄉鎮基本都通了公路。象下關這樣起步較早的地區,更是今非昔比,氣象萬千,已成為擁有五百輛貨車,二百輛客車,四千多職工,各縣有分站,集運輸、修理、教育、經營為一體的大型綜合總站。

    山區的公路基礎較差,百米平直的標準路段不多,而多數則是依山而建,順勢起伏的盤山路,在沒頭沒尾的群山中上下出沒,路麵多為柏油澆鋪的三級標準,還有些鄉村間臨時路段質量就更糟糕,能有四級的簡單小路,對麵相遇能勉強讓得過去就不錯了。做為一個駕駛員,整天在如此不見人跡,多彎多坡的道路上顛簸,確是相當艱苦的。光有高超的技術還遠遠不夠,更需要有堅定的信念及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們中有種幽默的說法:即使中原最優秀的老司機上這兒駕車,也少不了背若芒刺,幾身冷汗。平川一放三五裏,抽煙還帶噴煙圈的駕駛法在這裏絕對行不通,盤山路上稍一走神,不是撞山就是墮穀,誰敢大意?而這邊鍛煉出來的駕駛員,包括才領到駕照,行程不滿千裏的小青年,到中原也屬於最出色的特極行列,足以應付任何突發的驚險情況。這種說法雖屬噱言雜談,卻也不乏幾分道理。有人作《行路》詩:

    滇西路盤旋, 百嶺千道彎。

    仰頭天地小,凝目途無邊。

    嶺外又是嶺, 山盡還有山。

    崎嶇通天徑, 聞聲不見麵。

    鳴笛互致意, 會友得半天。

    日光林間碎, 月下鳥獸伴。

    行程多艱險, 咬牙往迴趕。

    隻願早歸家, 莫誤親人盼。

    詩中豪氣雖略嫌不足,實情則真誠無疑,這就是開車人的性格。幹這一行的,大多不講空話,務實敬業是每個人都必須遵崇的基本。現在改革開放,大抓生產是這樣;當年政治第一,鬥私批修時也是這樣。年過半百的老師傅是這樣;嬉皮笑臉的小青年也是這樣。因為他們所幹的工作,所追求的事業,就是這個性質,來不得半點虛假空套。不管跑快跑慢,眼手配合未能誤方向;無論拉多拉少,身心全神更須遵條例。螺栓擰得不緊,途中就可能將車輪跑飛;油箱汽油不足,發動機肯定在半道熄火。這些全都是要命的買賣,如何敢馬虎?誰會拿生命開玩笑,誰願用災禍做兒戲?一上車就聽到師傅無休止地念叨“安全第一”,並把自己經過見過聽到過的各種危險場麵盡可能生動的展示出來。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可說是帶血的甚至是用生命換來的教訓,誰敢以技高而忽視,或仗功大而不睬。

    駕駛員的頭腦一般都很簡單。別看個個操縱起大車子走南闖北,眉頭都不眨一下,其實他們中不少人的文化水平很低,尤其是中老年少數民族司機中,有些參加工作時就是文盲。在工會的組織下,得知不識字是不能從事這項工作的,才拚著命的學會了最簡單的一二年級的文化:在領工資時能簽名,而不是按手印;在派車時能讀懂自己拉的是什麽貨,而不用隨車有人押運。現在充實了大量的年輕人,情況起了大的改觀。但從動亂年代學出來的,再加上長期不讀書不動筆,檔案中標明的“高中”、“初中”,多少也得打個折扣。

    前幾年車隊的人們關心的隻有兩件事:任務,工資。前者是正統話題,啥時說都無所顧忌。後者則多有敏感,不敢高談闊論。不過不要緊,大庭廣眾不許議論,就私下裏心領神會;不準開口提及,就在暗中盤算。這是最實在的問題,要想不論道,除非出現了不吃不喝不穿不睡的機器人來替換。為了多得到些獎金,駕駛員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一天跑千噸公裏,他們不在乎;兩天吃三餐飯,他們不計較;超載一兩噸,隻要車子沒垮就行;少睡三四夜,第二天還能跑就不怕。真所謂掙得是血汗錢,吃得是要命飯,連多點幾迴鈔票也屬大逆不道,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如今政策變了,個人利益允許私人間公開談論了,甚至黨報上也出現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駭人聽聞的激烈言論。就是說,有本事多跑你就跑,有辦法掙錢你就掙,隻要不違反法紀,不坑害他人,不做殺雞取卵損車傷人的賠本買賣,怎麽幹都行。獲取高額獎金,如今是正大光明,眾望所歸的大好事,不再象以前勞模領取一點可憐的獎金都要盡量避免在大庭廣眾的場合進行,好象這點錢領得不太光彩,怕遭眾人的白眼。鬥私批修講無產,沾錢帶物誌氣短。鄧公理論辟新途,勞動致富向前看。連貨車駕駛室在途中也可以賣票搭客了,既利用了空閑的運輸空間,又方便了山區來往的百姓,雙方誰不高興?這使隻看車前小世界,不管外界大乾坤的駕駛員們眼前一亮,幹得更起勁了。

    下關汽車運輸總站在風雨中艱難運營了三十年,從縣級小車站發展成滇西最大的運輸中心。車輛、人員、管理、維修,所有配套的車隊、車間、科室、後勤部門都基本形成。當然,在十年動亂時期,有些機構完全是出於生產形勢的要求下被迫出現的,至今還處於陳舊、混亂的應急水平。八十年代以來,總站的大改革形成了嶄新的生產體係,特別是近幾年來,經濟產值比文革前有了數倍的大翻番,各方麵的翻新改造,統一規劃,為建設一個設備先進,技術先進,管理先進,生活先進的新型大企業而奮鬥。

    新修建的總站貨運大樓落成啟用了!這對於終日風餐露宿,飽受饑寒的開車人來說,真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大樓建在市區旁邊的小山坡上,與修理車間遙相唿應。鋼筋水泥結構的四層樓房造型雄健。一樓是各車隊的大廳和辦公室;二樓是企業調動車輛,洽談業務的各類科室的辦公地點,外帶一個招待所,接待過往司機與其他人員;三四樓則是本站單身駕駛員的宿舍,配有閱覽室、娛樂室、教室、小賣部等。不出車的人們,晚上可在各自喜歡的場所下棋打牌看電視。樓旁的大停車場有兩個籃球場大小,照明保安樣樣齊備,真是賓至如歸。無論本站長住的,還是外站路過的,無不交口稱讚。

    四車隊所處的位置正好在大樓的中央。它和相鄰的兄弟車隊一樣,沒有多少過分搶眼的特點。從編製上講,也同樣是五十輛車,一百單八將。隊長抓生產,書記管學習,錢財婚喪病,財油車管理。(注:此句的實意為,隊上一切瑣事,全由財務員、油料員、車管員、管理員各各分職操辦。)人人都默默地在各自崗位上埋頭苦幹,幾十年如一日,就是在七十年代也沒有耽誤過運輸任務。各項指標在十個車隊中不是屬一就是屬二,最差時也會落在第三。自推廣節油技術以來,大多數人都能認真對待,每月或多或少總要節省幾十公升。在安全上,雖周報月報難免也有點小磕碰,但從不出翻車傷人之類大事故,在省交通廳也是掛了名的。一進到車隊大廳裏,你就可以看到四麵牆壁上,懸掛著各式各樣不同年代的錦旗,寫的是“先進車隊”,“優秀黨支部”等等。

    近來在這個車隊裏,發生了一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老隊長光榮退休了,總站領導決定任命本隊的易天昭為新任隊長。這一塊瓦片投進四隊的池塘裏,打起一串水漂,濺起幾點水花,很快也就消失了。人們對此興趣不大,在他們看來,誰當隊長都是一個幹,倒是要換了負責具體事務的管理人員可能更叫人關注。但他本人可是急得坐立不安,幾天來跑上跑下,為改變這事到處找人說道。

    易天昭是個老駕駛員,剛滿五十歲,白族人。是本站最初擴建時,在當地招收培訓的第一批少數民族司機。他具有典型的南昭漢子的性格與體格,淳樸憨厚,誠信忠烈。初與接觸,甚至還會給人一種神經遲鈍,手腳呆板的印象,據說當初剛學習駕車時,連左右都分不清,差點被退了迴去。不是嗎?因為缺少文化知識,別人用半年學習的技術,他要用一年才能掌握;同班的學員都考試過了關,他硬是遲了三個月才領到小紅本;開車後他可是第一號的老黃牛,請他上台介紹經驗,必須由管理員先理個提綱,不然會臉紅的;然而又不能越俎代庖,他認識的字不足以應付任何簡短的文章。不過誰要想就此小看他,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從青年時單獨接下一部車子開始,易天昭就象永不疲倦的機器不停地轉動著,為家鄉的建設貢獻出兒女的一片赤誠之心。六十年代就被評為全省交通戰線的標兵。他的事跡和照片還在《工人日報》上發表過。文革中這些功勞沒人提了,但他自己心中的念想永遠不改——做駕駛員要是不開車,就象農民不種地一樣,連飯都沒得吃,還談什麽幹共產主義?幾十年無怨無悔,義無返顧,與車子相依為命,同山路榮辱存亡。幾次“紅色風暴”“革命高潮”都沾不著他的邊,標兵車照樣滿載快跑,誰也拿他沒辦法。造反派密謀籌劃過要狠狠鬥一鬥這棵“修正主義苗子”,連名目也給定下了:資本主義的黑幹將。沒奈何找不到他的身影,最後隻得擱淺。他的任務在全隊、全站總是名列前茅,有時遇上突擊搶運戰備、救災物資,他更是拚上命地幹,沒日沒夜地連軸轉,車上吃,車上睡,一人幹兩人的活。一九八四年慶祝建國三十五周年,他又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披紅戴花地上北京見鄧小平去了。

    一個普通的白族兒女,經過多年勤奮努力,做出巨大的成績,得到祖國母親的承認,受到偉大領袖的褒獎,易天昭心裏自然有說不出的興奮與激情。但他知道,接下去要做的,隻有比以前再加足馬力,繼續為建設自己的家鄉多做貢獻。

    正當老易蓄足了力量,準備發起新的衝刺時,這突來的事件打亂了原定的方寸。說心裏話,他曾想過再得幾個全國總工會頒發的最高等級的“五一勞動獎章”,可從未想過要做官。他深知自家這百十斤有多少能耐,沒有文化,不懂政治,是本身最大的弱點。幾十年的實踐,雖說積累了較高的技術水平,然而那僅限於自己在車上擺弄。要叫他向人們講解理論,介紹經驗,就沒門了。假如讓他帶一個徒弟,那在自己的能力之內,能夠接受。或者到駕訓班做指導老師,教八個十個學生,也還將就過得去,可以考慮。而叫他領導這樣一個百人大車隊,則是無論怎麽都不行的。

    幾天來,他跑了不少地方,找總站長,找黨委書記,找同時參加工作的老鄉,找在各科室機關裏任職的師兄弟,得到的不是婉轉的相勸,就是激昂的鼓勵;不是理論的教誨,就是熱烈的助威。最終的意思大體都是:組織安排,黨的信賴,服從調動,責無旁貸。

    易天昭沒轍了。老司機的工齡幾乎與總站同歲,可以那麽說,外邊跑車的人,沒有他不認識的;車間裏的修理工,也有百分之九十打過交道。可各機關各部門,卻實在少有來往,從前並不以為有何不適,不料這下為難了。逼到了走投無路之時,思前想後別無良策,隻得再去找辛書記一次。

    前天為這事到辦公室找過他一迴,可那裏不好說話。裏裏外外找書記請示匯報批條子的人絡繹不絕,時不時又有個電話來打斷,有話也說不清,更何況老易原本就不是個耍嘴皮子的把式。所以易天昭想定要在下班後到宿舍裏去找他。

    書記是兩年前調來的。一時間在途中到處聽人傳說總站來了個新書記,老易隻當是舊的升官調省了,來個新的,也沒在意。可過了很久,人們還是這樣稱唿,他還有點納悶,再新也新不過三個月嘛?後來才弄清楚人家大姓就是辛。茶餘飯罷,路旁車邊,聽人念叨起這位老革命的不少功勞肄事,得知人家辛書記是抗戰時期就參加革命的老八路,十九當排長,二十加入黨,炸過裝甲車,受過八迴傷,他的戰鬥故事都快傳神了。拋開過去的不論,光看眼前看得見的,也不由你不信人家確有幾分實力。從他來到下關後,企業各方麵的工作都有了起色。說具體一點吧,外出人員感覺:三更還,五更到,接車還見點頭笑。熱湯飯,熱水澡,用完安心睡大覺。後勤保障比起從前可是大改觀了,說句不上口的話,連公共廁所也多修了幾個,還是自動衝水的衛生型的。至於生產管理就更是錦上添花,如今指揮越來越靈便了。經過十年動亂的老工人也聞到了年輕時大躍進大奮戰的味道了,讓人幹著心裏就是舒坦。

    易天昭吃過晚飯,便來到宿舍樓附近,邊打聽邊找過來。出乎他意料的是多數人都不知道書記的住處,問了許多人才找到,原來辛書記還住在當年建總站時突擊搶蓋的小平房裏。四下的高樓一座一座拔地而起,領到結婚證的小青年就可以打報告申請住房了,想不到當書記的至今還待在這種冬風穿牆過,夏雨滿屋蘑的簡陋土房裏棲身。

    敲開了房門,裏麵的景象更讓老司機驚訝。書記到底是新來,家屬孩子都未帶,屋裏除了一張單人床,就有幾件吃飯的家什。此時主人正腰纏圍巾,手舞鍋鏟,為自己做飯呢。

    “啊,進來,快進來。”書記見有客人來到,可一時又叫不出對方姓名,隻是連聲往裏請。這會兒煤油爐上的小鐵鍋內油香四溢,他也顧不得多餘的客套和講究,先迴頭進去。剛端起裝菜的盆子,“嘭”的一聲,鍋裏火苗串起三尺高,手中的青菜傾入鍋內,引起一炸響。

    易天昭站在門邊,見此情景,頓感來得過於唐突了。但已到這一步,又沒有理由轉身退出去。猶豫了一陣,還是跟著走了進來。

    書記大概對這樣的場麵見多有數了,一邊忙碌著手上的活計,一邊招唿著背後的客人。“你坐呀,隨便坐。壺裏有水,自家倒茶。桌上有煙,自家點火。”

    老易很不自在,如履針氈,打斷人家吃飯是很不禮貌的。平時就常聽有人將某些說話不理智的家夥譏諷為“吃飽了撐的。”不管它的本意是怎麽說,反正一個吃飽喝足,一個忙著弄飯,坐在一塊能有共同語言嗎?過了十分鍾,看著書記忙完了,把飯菜端上簡易的小桌子,他才輕鬆了些。“你不是來下關有兩年了嗎?為什麽還不把家小搬來,每天都得自己做飯,多麻煩!再說現在食堂也搞了承包,飯菜的質量可是提高多了,去搭個夥也挺合算的。”

    “走南闖北幾十年,我就剩下這點嗜好。想吃啥味炒啥味,忙完了公事忙私事,也是一種享受。看,這就是今天才從報上學的新作法,你也嚐嚐,評評咱的手藝怎麽樣。”

    兩人相互謙讓了幾句,因為都不為應酬而來,很快就過去了。主人操起碗筷,客人端起茶杯,各落其座。書記還再三聲明:“說吧,想說啥就說啥。在家裏就當是朋友聊天,你要扭捏拘束,我會吃不下去的。”

    易天昭本性直爽,書記這麽說了,他也不再去多想人家是實情還是虛意。張口就把內心的積鬱——敘述出來,如何起因,如何發展,怎麽蹊蹺,怎麽為難,詳細地講了一迴。末了還略有歉意地帶上一句:“前天我去過辦公室。你知道咱山裏人不會說話,一到那種地方就有許多不自在,說不清楚。所以來家裏找,沒想到你這個時候還沒吃飯。”

    辛書記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這話講得有分量。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就是愛打官腔,對不對?這個問題不得了,一定要抓一抓。不光當官的說官話,連在機關工作的小姑娘、小秘書們,都學會了看服裝待人,聽口氣說話,這樣怎能真正理解群眾,辦得成好事呢。”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說我自己。”老易生怕沒講明白,讓書記誤解了想表達的意思,急急地喝了兩口水,打算重新說一遍。

    “老師傅呀,不用多說了。你的心事我完全知曉。”辛書記沒聽他多解釋,減緩了口中的咀嚼,熱情地說道:“你來找我的最終目的就一個,為四隊隊長的任命之事,對嗎?我要提醒一點,你可千萬不能認為總站這樣的安排是對拚搏半輩子,榮譽滿天下的功勳駕駛員的一種特殊照顧。是不是覺得調離了第一線,安置在領導崗位上是讓你輕鬆,叫你休息,補迴幾十年沒日沒夜風奔雨馳的辛苦。要是真有這思想就大錯特錯了。聽秘書們議論,你的貨運量要按正常任務算的話,已幹到了下個世紀的2006年了。就是說,已經超額二十年。然而,我們並不認為你該下崗了,正相反,總站希望你做出更大的貢獻。”

    一番嶄新的論點,使易天昭無言以對。

    “一個普通的工人,成長為全國勞動模範,需要有多麽高的思想意識。全國各行各業的工人有幾千萬,工人的思想並非都是最先進,最無私,真正能做到這一步的隻有那麽幾個人,他們要走過什麽樣的道路,不用我說,你更清楚。榮譽是過去的曆史,我們應該珍惜。以後又當如何呢,僅隻是維護它?還象從前那樣晝夜拚命幹,每月都上萬,一人頂兩人,油料還能賺。假如隻看到這些,那目光就太近視了。這太少,太不夠,我們想有五個、十個這樣的模範人物,更想建設一兩個過得硬,能吃苦的人人先進,車車高產的標兵車隊。可那又到哪裏找呢?天上是不會掉下來的,隻能自己一步一步地培養。”

    “我,我的水平實在太差了。”

    “不要緊,誰不是邊學邊幹的。我剛參加革命時,就想著報仇雪恨。別說不懂得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就連中國有個雲南,雲南有個大理也沒聽說過。誰又會想到如今卻來這裏工作了。這多奇妙,在家鄉從沒見過汽車,我們那兒隻有馬車、牛車。”

    老易聽出來書記是在給自己鼓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從小沒念過書。”

    “都差不多。我們這個年紀的老家夥,又有多少是經過學校學習後才上崗的呢?我在家時也隻讀過兩年書,主要都是參加革命後在隊伍上學的。”

    “你恐怕不知道,我是白族人。”他再想不出什麽理由周旋,終於把藏在心腹中最底層的話傾了出來。

    書記聞言楞了一下,停止了進餐,抬頭盯看著麵前這位白族漢子,臉色也嚴肅了些。“我知道,怎麽能不知道呢?說實話,如果你是漢族人,當初討論隊長人選時,我肯定會反對的。我還想總站的紅旗永不倒,越飄越輝煌。而正因為你是白族人,黨委會一致通過,決心下大力氣培養本地幹部。改革開放時代,任何民族都是平等的,不應該再有自卑感。為了家鄉的建設,你們應該更主動更自覺地挑起更重的擔子,而不要僅僅滿足於已有的成績。”

    “隻要不讓我下車,我就永遠不會原地踏步。”

    “毛主席曾說過,一個人能力有大小。幾十年前你從山裏出來學開車,國家交給你一輛車,真所謂量體裁衣。二十多年來你虛心學習,認真總結,可以說把車子開了個上天入地,做出了驚人的功勞。達到了汽車駕駛員的顛峰階段,這個說法絲毫不誇張。就是說,無論你如何拚命,也不可能出現多少奇跡了。從另一個角度看,你多年積累的經驗,高超的技術,早已不是當年的那一點能力了,有責任廣泛地傳播開,而不隻是當做私有的財富。這就是我們要將你推上領導崗位的唯一用心。你也不再反對了吧?其實這也和開車一樣,開始確實有些生疏,沒什麽。不敢快那就慢點,放心大膽地幹,在實踐中鍛煉。再說,車隊上有書記,有副隊長,大家一起協作,肯定能幹好。”

    辛書記的話說得易天昭心裏熱乎乎的,想了想,沒有什麽再需要重複了。接下去要做的,看來就是趕緊迴隊上同許進山商量今後的工作了。自己的冒失來訪,占用了人家這麽多的吃飯時間,真是不應當,於是就起身告辭了。

    書記知禮的立即放下僅剩兩三口飯的碗,站起來送客。走到老司機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山裏的娃子走上了領導崗位,是個不小的飛躍,但也沒有什麽跨不過去的鴻溝。希望你永遠保持勞模的精神,努力對待新的工作。我有三個小要求:一,不打官腔,不當老爺;二,加強學習,提高自己;三,珍惜榮譽,發揚光大。我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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