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屋的小鬧鍾莫名其妙地響了起來。尤振雄看看手腕上的電子表,已是九點鍾了。有點不好意思的對旁邊正吃得高興,講得熱乎的舅舅說道:“這小家夥,生怕我們忘記了它,無緣無故的也來湊個熱鬧。”

    這個小鬧鍾還是昆明之行舅舅送的呢。那時他希望外甥起早睡晚,作勤學勉。在鄉下的幾年,它也的確輝煌了一陣。可惜迴城後,其作用就日漸埋沒。駕駛員的職業習慣,睡不定時,起不尊點,有時人一去不迴,小鬧鍾常常停止了腳步,和桌上攤開的書本一道等待主人的歸來。還算媽媽想到了它,拿到自己的房間裏,這才讓它不至於三天兩頭的短命。

    今天尤振雄倒是不用出車,所有時間全由本人安排。昨天為了黃文斌的事跑了一天,他的車一直停在場內沒卸。隊長批準他休息兩天,答應另找人去卸,然後再把車送進車間,做一個例行保養。本來他可以痛痛快快的一覺睡到大中午,然而兩年的司機生活,徹底改變了往日的習性,再也睡不過天亮。

    小鬧鍾清亮的鈴聲長時間的延續著。尤振雄有些討厭,起身進屋把它停止了。這是他平時養成的性格,人們講話時,誰無端的打攪插言,不管是出於何意,都是很讓人鄙視的。隻是他不知道這從不說話的鬧鍾此時響起是為何故,難道媽媽也有定點執行的大事?他不經意地問道:“還有啥事?”

    “是啊,快過來再吃點。”媽媽已經開始收拾哪些空盤殘碟了。“過一會送舅舅到客運站去,十點鍾的車。”

    “啊?!這麽急著走做什麽,離別了多少年,好不容易聚到一塊,沒說上幾句話,怎麽就讓他走了。就算他歸心似箭,你也……”

    “傻孩子,該說的媽都說過了。你舅舅昨天已把車票買好了,還有啥可以商量的。想一想,換你到了這地步,不也是急著一步到家嗎。”

    尤振雄無話可說,遲疑了一會兒,又往幾個杯中倒滿了橙汁,稍有不滿地對舅舅說道:“其實你完全不用這樣急促。兩千天都過來了,還在乎兩三天?你應該放寬心懷,在這裏安心住幾天,逛一逛新下關,說一說舊時情。等我的車出來了,叫調度室派上一車那邊的貨,不是又省事又省錢。”他說的都是實情,並非隻為勸慰編的虛言。駕駛員對所分派的任務有選擇是允許的,隻要平時兢兢業業,隨叫隨到,不是經常性的挑肥揀瘦,選優擇次,調度員還是喜歡將好跑的線路派給能幹的人,這並不與良好的職業道德相悖。

    舅舅深沉地點了點頭,舉起了杯子,又搖了搖頭,意味深長的緩緩說道:“坐你的車,下一次吧。好在這迴許的願,不久就能成行。你也不妨常去看看紅梅,和她聊一聊。”

    聽這一席話,幾年前那個又可愛又霸道的表妹又出現在尤振雄的心目中。雖然已知她如今做了中學教師了,可是直接的形象還是舊時的學生和相片上的小女孩。是啊,她會是怎樣地望眼欲穿,數分掐秒地等待著父親歸來。於是,他不再打算說什麽了。多年不見,本應認真寫封信過去,但沒時間了,隻好請舅舅帶個口頭問候。

    “還有什麽要準備的?”尤振雄見時間不多了,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飲料。

    “沒啥了。就這兩個小包,你幫舅舅提到客運站去。”媽媽囑咐道。

    “不必不必。那有幾分重量,前後挎著就過去了。你還不知道吧,我的身體和力量,早不是當年的模樣了。現在已達到標準的二級體力工人的級別。”

    尤振雄沒理睬他,快步過去搶先把放在沙發上的包拿起來往肩上一挎。“放心吧,我也絕非舊時的老夫子了。好了吧?可以上路了。”

    舅舅也沒再說什麽,利落地結束了桌上的行為,既簡單又深情地向老姐姐道了別,跟著走出了門。

    兩人並排走著,這下子又象要把沒說完的話題在最後的幾分鍾裏有個交代。

    “小雄,近來也沒和紅梅通信?”

    “跟她寫信,就象泥牛入海,十不見一。”

    “這丫頭是有點不懂情禮。我迴去自會指教,現今長大了,可能好些,你也有責任幫助她呀。真要是留校任教,自己都做不好,何以教人。”

    “她畢業那年,來過一封信。說已看透了人生真諦,理解了命運奇妙。”

    “任何敢說此大話的人,其實正是昏碌之輩。不是我詆毀聖賢,人世間所有時空的大能大才都在此例。有的人可能確有高見,然而時代的發展,如何能以某個定論而不變。就是馬克思主義也還存在不斷發展完善的問題。這樣小小年紀就稱什麽都懂,是很可悲的。”

    幾百米的路程沒用多少分鍾就走完了。客運站的候車大廳裏,四下擠滿了南北城鄉的老少旅客,許多沒有經驗的年輕人東奔西跑的詢問和查看所上的車次是不是已經啟動。尤振雄帶著舅舅來到去往昆明的候車點,找了個座坐下。他還有幾句亟待澄清的問題要麵對麵的得到解答。方才的閑言碎語,聽後真有點目瞪口呆。想不到一個勞改犯,竟然也敢高談對馬克思主義的見解。不知道他在裏麵都學些什麽,幹些什麽。

    但又不好直接問他入獄的原因,和獄中的事件。就改用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你迴去還象以前那樣,出人頭地,唿風喚雨。”

    舅舅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現在想起來,那時就象是小孩玩遊戲。剛才說到你妹妹的無知,大概就處在那樣的變態心理上。這幾年簡直就是上了一迴大學,明白了不少新事理。從前那種表麵紅火,實際空虛的遊戲,我是再也不會幹了。首先要有準備,人家再不會用舊時的眼光對我的。看迴去後工作怎麽安排,要能下車間,至少學會一兩門有用的技術。迴到家裏,則靜靜地坐下來,寫上幾本書。這就是我初步設想的計劃。”

    無意中得知,分別了七年的舅舅,居然依舊同自己如此協調,甚至比往日更為親密。他後半生的事業,正好也是自己決心為之奮鬥的方向,尤振雄感到很興奮。

    “太好了。我也有同樣的念想,就是時間太緊張了。”

    “真想有所作為,就能夠做到。有成績嗎?”

    “隻在刊物上零星發了幾篇小詩小文。還不算成功,不過現在我正在學寫長篇,已經是第二部了。但隻是練練筆,還沒公開。你呢?打算觸筆哪一類文壇。”

    “還說不準,走著看。給人看看不要緊,隨人評說,聽點議論有好處。當然,堅持不懈地練筆也很重要。我在這方麵就做得差了,經常不是筆頭上卡殼,就是腦子裏混亂。”

    “是的,是的。我的日記從中學時開篇,至今有十年沒有空過一天。”

    “不錯。但要注意,不管作什麽文,長篇短篇,詩詞小說,隻要把字落在紙上,就一定要有其真情實意,絕不能為虛名空章而寫。寧缺勿濫,不怕人家指責而落榜,就怕為了討好而趨炎附勢。”

    尤振雄聽到這兒,有點接受不了。想辯論幾句,一時缺少堅實的原則;想解釋一番,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好在這時大廳裏廣播響了,通知去昆明的乘客可以登車。他再次提起那兩個小包,引導著舅舅走入停車場。

    等舅舅上車坐定了,尤振雄又在車窗外,趕著不多的幾分鍾,提出最後一個問題:“你打算在哪些方麵下筆呢?”

    “我想……”舅舅沉思著,當然他也知道,這地方不容許慢條斯理地掰弄一二三四,所以很快也改換了口氣。“要寫的東西太多了,隻會覺得時間不夠,而不是材料不足。首先就是監獄生活,那裏的人物真是神鬼莫測,外麵根本無從了解。另外也可以寫總站,可能你也有意吧,不要緊,比一比誰的受歡迎。要是精力充沛,還想研究點高層的理論。中國至今還落後,最大的錯誤就在於指導方針上的混亂。”

    客車響起喇叭聲,告誡送行的友人止言退避。

    尤振雄剛聽出味道,實在不願意就此分手。“再見。我會很快就來的。”

    “聆語貴知音,千裏做笑談。未必就要當麵,寫信,把你的見解也交流交流。”

    送走了舅舅,尤振雄滿懷惆悵往家走。原以為自己的設想從來都是完美的,即使有點缺陷,也是初學者不可避免的閃失,誰都能夠理解和原諒。不想舅舅卻一點不同情,是不是因為自己說得太少,沒能把總的意圖做出全麵展示;或者說兩人所處的環境不同,對一些問題的看法還存在分歧。那麽應該做些溝通,正好這兩天沒事在家,幹脆主動將這段時間在各方麵的一知半解都排列出來,一可以表明心態,二也算求個指教。

    不知不覺就迴到了家。站在並不寬敞的房屋中間,感覺空落落的。剛才擺滿大魚大肉的小飯桌已搬迴了牆角,那才是它的長駐之地,沒有了風光的景色。尤振雄在屋裏轉了個圈,看到門邊掛著的日曆還是昨天的日子,就上前撕下了一頁,一張紅色的字麵顯現出來。一九八六年七月十日。呀!今天還是個星期天呢,真難得。

    有很長時間對這樣的日子已麻木不仁了,所以,他盡管天天堅持記日記,但在年月日後,周幾卻常舍去不寫。上學時,學生們喜歡這個休學的日子。這一天,高度緊張的腦神經放鬆了,朋友們在一塊,有什麽花樣盡可往外掏,上山野營,下水摸魚,有時弄得比讀書更疲勞,但人人都快樂無比。下鄉時,雖說農村生活也不太重視它,可每逢周日趕街,也不失為愉快之日,趕著牛車到十裏外的鎮上走走,會會老友,聞聞肉香,別說囊中羞澀,隻夠買幾個大冬瓜,一筐土豆,還有些大白菜,在那飄香現美的街上看一看,也是一種享受。迴城參加工作後,曾夢想做了國營企業的正式工人,可按勞動法規定,每周享有星期天的休息。沒想到對汽車駕駛員來說,日曆上的日期幾乎全無意義。上車就是工作日,下車才算休息時,而何時上下車又是由車不由人,由隊不由己。今天能碰巧遇上,全屬偶然。

    小院裏的另外兩家,已有了幾分過星期天的氣氛。在家休息的人們,緊張工作學習一周的大人小孩,都樂意多花幾塊錢,多耗些精力,做上幾樣可口的菜肴,一家人高高興興吃頓團圓飯。尤其是親身經曆了動亂歲月的人,更珍重這頓飯的價值。從天亮起各家逐漸發出各種響聲,劈柴的,升火的,洗菜的,剁肉的,多數人都在忙碌著。

    院中家戶不多,長住的三家都僅兩口,些許鬧聲形不成噪雜,還敵不過附近樓房傳來的排山倒海的刀杖之聲。今天奇怪的是,一向沉寂寧靜的王家,卻破天荒地有人爭吵起來。尤振雄起先並沒在意,隻顧想心裏的事,而不去關心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麽。老倆口從來是銷聲匿跡,愧見人麵,大門向來不敞開,若不是整天開著收音機或電視機,真不知道屋裏有人沒人。開頭雙方都還有所控製,不算太激烈,後來就越來越沒個理智了。漸漸已能聽出,一方是王老頭,另一方是個年輕人,聲音很陌生。老太婆在中間充當調解人的角色,這邊說兩句,那邊求一通,一會兒勸阻,一會兒哀告。那人會是誰呢?難道他們的兒子迴來了嗎?那應該是好事呀,為什麽要吵?

    他想不透,開門走了出來,站在門前朝那邊望了望。他想過去看看,平息雙方的爭鬥。平時在路上見車子與行人發生事故,或遇交通幹警攔車與司機發生衝突,他都樂意擠上前問一問,了解事端的起因,在近幾年的日記本裏,已詳細的記錄了四五十樁形形色色大小肇事事例。按初步的計劃,當匯聚到九九八十一例後,他的第一部描寫駕駛員生活的中篇小說就可以開始動筆了。除了弄清楚事故的前因後果,他還努力幫著評判個是非曲直,盡可能用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法解決紛爭,在這方麵積累了不少經驗。不過此時他有點猶豫,因為王家同自己家有很深的隔閡,相居多少年了,那個門從來沒有跨進過。

    “哎——”另一邊傳來一聲喊叫。正在沉思中的尤振雄抬頭往那邊看去,原來是同院鄰居金山嫂。她換下了上班日那套一成不變被譽為無私偉大的油膩工裝,穿起了去年當新娘子都沒敢顯露的花梢衣裳,滿麵春風,別看她已年過四七,人體保養,塗描化裝,做起來可是一套一套的。這一打扮,比那些流行的港台雜誌封麵上矯揉造作的年輕電影明星都漂亮。豐滿的胸前還別有一朵氣味濃烈的夜來香,顯然是剛才去菜市場順便買來的。馥鬱的香氣整個小院都能聞到,平日少與化裝品打交道的男人靠近了,甚至會被過分的氣息熏得頭昏。可惜她那爭趕風潮的裝束並不完美,有個明顯的汙點,那就是腰間圍了一塊不甚雅觀的花布圍腰,象是鮮花上的一隻蒼蠅,看來也在忙活廚間的事物。

    這會兒她正倚在自家的門框邊,同尤振雄一樣,也在關注著對麵王家發生的鬧事。平靜的麵部表情看不出對那些鬥氣爭強的穢詞惡語有何等反應,靈巧的手不停地向口中投送著什麽東西,緊接著又不斷朝地上傾吐著碎殼。不用細看,無外乎就是滇西婦女日常習慣修身養性,靜氣練齒的“香脆五小子”: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鬆子、麻子。她並未停止口裏的緊張咀嚼,隻伸出兩個手指,往這邊抖動了幾下,做個手勢,招唿人過去。

    這些尖牙利口的饒舌女人,在車間連領導也得讓她們三分,在家裏更是傲氣淩人,萬事我做主。她們往常是不屑於稱唿人們的名字的,往往是愛怎麽叫就怎麽叫。給人起個綽號,叫個別名,在她們是小菜一碟,算得上一門絕活。當然,她們未必都是惡意,有的也挺富有人情味的。所以,男人們並不一概地加以抵製,更有甚者還挺樂意的,似乎得到了一點青睞,好象外國人說的“愛稱”,是好事而不是壞事。這位金山嫂初到之時,見到鄰家眉清目秀,溫文爾雅的小夥子,挺喜歡的。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得知名尤振雄,又見他頭發蓬亂,發梢帶卷,就稱之為“卷毛熊”。但如此稱唿要在輕佻放蕩之輩中才好流傳,小院裏卻無人買帳。且金山哥也不許她在家有此“無教養”的舉動。無奈,隻好改稱“哎”了。

    尤振雄聽到招唿,就走了過來。才走到院子中央,王家的門突然大開,從裏麵闖出一個比他還高出半頭的小夥子。因為走得急,差點撞在一起,兩人都愣了一下,相互注視著對方。很快的,都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誰。尤振雄有點驚訝,真是王家的小兒子王建強呀?才幾年沒見,小子的個頭猛竄起這麽高了,看那架勢不到一米九,至少也是一米八七左右。另外讓人想不到的是,這麽大個竟然還象從前瘦骨嶙峋,體型比例相差過分失調。若是此遇改換在大街上,即便是擦肩而過也絕不能相認的。

    王建強也感到意外,緊閉的嘴動了兩動,顯然也認出對方來了。然而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賭氣把頭一低,繞過尤振雄,急急出大門大步去了。後麵,王大媽擺脫了幹擾,跌跌撞撞追了出門,拉著哭腔,有氣無力地叫喚著。屋裏跟著傳出老頭子兇狠的罵聲:“別理他。隨他去。一百年不迴來更好。我還想在晚年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呢。”

    “哎……”那邊的喊聲又起。尤振雄從身邊的亂事中驚醒,繼續朝金家走過去。

    “他們家這又唱得哪一出?該不是大鬧天宮吧。”

    “前世坑害人,魔鬼找上門。虧心事做多了,該遭報應唄。”金山嫂這些快嘴女人,最樂於講述此類小道新聞,奇談怪論。“聽說小東西前次參與偷竊被關了起來,迴來還不學好,被學校開除了。兩個老人湊了筆錢,叫他出去同別人合夥賣點小吃的,這小流氓又不肯好好幹。聽說最近還學會了聚賭吸毒,你知道這種無底洞如何填得滿,實在走投無路,偷到家裏來了。老頭子下決心要把他趕出家門,你別多管,院裏留個禍根是大家共同的災難。自家的都敢下手,咱們的還有幾分保險?”

    “話雖怎麽說,總有兩年青竹紙球的少年情誼,見其墮落,難操手看笑。”

    “人都是這樣。要不怎麽說‘人之初,性本善。’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抓小偷,把沒成人的半大娃娃打得那個慘樣,我也覺得怪可憐的。可要是剛領的工資被偷了,我又恨不能把他幾下就掐死。別自尋煩惱了,進來吧。”她讓開了門,請客人進屋,當看到人家在門前徘徊,又主動說道:“你金山哥呀,在屋裏呢。這個家可稱得上是‘第二工作室’了,餓了有飯吃,困了有床睡。衣服髒了也不知道換,我要不提醒他能穿一個月。你別笑,他真的幹過,並非藝術加工。所有的時間都抓緊搞他那一攤子,說句閑話的工夫也沒有。”

    金山哥是個技術員,前幾年的工農兵大學生。大學畢業歸來,分配在總站節能辦公室工作。他使用新近掌握的專業知識,加上過去的堅實基礎,對車用化油器的改革創新的研究很有興趣。去年在其他老師傅的協助下,試製出第一批改良型化油器,經推廣使用,效果不錯,對全站的節油工作貢獻不小,受到省交通廳的表彰。初步的勝利,更鼓起了他革新的勁頭,如今又在過去的基礎上做更大的修改完善,若能有大的突破,有望發展成為該部件換代型的新產品。現在已到關鍵時刻,理論論證,圖紙定型,技術檢驗,實踐試用,幾個關口都到了最後攻關階段。他自然更是如醉如癡,廢寢忘食,全身心地投入,哪管什麽在家在廠,上班下班。好在金山嫂能知情達理,別看平日百事不饒人,可在這些大事上,卻曉得輕重緩急,用她的話說,在學術方麵沒法幫上忙,至少不在一旁添亂。

    金山嫂把尤振雄讓到屋裏,一邊給他倒茶,一邊故作神秘地說道:“咱們三戶能住在一個院,本該是天定的好鄰居。可是他們王家的事,你不用去管。你還小,有些事不懂,過去那老頭可橫著呢。文革時人家是造反派的頭,當時總站的‘四大金剛’之一,連市革委會裏都有他一把交椅。那時可坑了不少人,聽說你爸的冤案就有他一份。看看吧,真是不怕鬧得歡,就怕拉清單。按理說他也算總站級的幹部了,這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因為仇人太多。瞧他那千金給的輪椅,對誰不想誇耀幾句,可就是不敢出去轉。”

    “我聽媽媽說過,但也不能全怪他。”尤振雄不喜歡別人總說他小,這也不懂那也不懂,所以對各種問題也要表明自己的看法。“按鄧小平的說法,事實上他們也是受害者。何況他又手足不全,房門難出,生活不能自理,多需要人們的熱情幫助呀。”

    “哎呀。”金山嫂驚叫道:“想不到我們的尤小雄還是個菩薩心腸。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想,老頭子的工齡比咱們的年齡都長,功勞不計計苦勞,多少也有血汗熬。這會兒竟沒有一個相識朋友來探望,可知大家對他是什麽樣的感情。”

    屋裏的金山哥對外麵的高聲喧嘩表示不滿了。他幹咳了兩聲,又把手中的鉛筆頓擊出一串響。機靈的金山嫂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對尤振雄笑笑,輕聲道:“影響工作了。”

    尤振雄也覺得不該在這裏長坐,於是知情地起身告辭。出門前又忽冒出一個念頭,想看一看這些埋頭苦幹的人是怎樣不分晝夜拚命的,不知道他們究竟與普通人有什麽不同。走到門邊的腳步慢了下來,一轉身又朝內間奔去,不管裏麵的人是不是歡迎,撩起門簾就闖。

    小屋子早已不是新婚時布置的那樣光彩整潔,眼前一片混亂,到處堆放著書,一些試製的模型也拿到家裏了。客人從外邊進來,連個象樣的座位都沒有,看著真難相信是兩位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夫妻的居室。尤振雄一步跨進來,自己也感覺過於唐突,可又不好馬上退迴去,隻得沒話找話,開口說道:“金山哥,忙什麽呢?星期天也不出去走走?”

    正在專心看書的金山哥抬頭見是尤振雄來了,出於禮節,忙放下書,招唿他坐下。見屋裏實在太亂,趕緊動手把身邊的書籍圖紙收集起來,讓出個座位。兩人問答沒幾句,話頭很快又轉到了本題上。“你們跑第一線的,對前期使用的化油器是什麽反映?我們的目標是一步步前進,一停頓肯定落後。你有什麽看法,或者聽到周圍人們有什麽意見,都可以說說。”

    尤振雄想了想說道:“很好。大家普遍都喜歡,可以說是老少鹹宜。最受歡迎的是容易掌握,才上車的年輕人基本上都能節油,老師傅就更不用說了。”

    “現在我們又要改進,已到了實踐測試,最後定型階段。你願參加實驗嗎?”聽到別人對自己工作的成績有所讚揚,他心裏自然高興,但內心籌劃的是更遠一步的攻堅。

    “參加實驗?恐怕我們經驗少,難以駕馭新技術,沒法使用新產品。”

    “不要緊,我們都想過了。實驗的人員結構範圍大些,相對更合理些,結果也更具有普遍性,可信性。老師傅要找,小師傅也要找。你不用擔心,就按現在耗油的情況定個基數,節省下來算你的,超出的責任由我們負。”

    話說到這一步,再不能推脫了。尤振雄隻好接受了金山哥的信任。“你們還要多少人?我再聯係幾個。”

    “一個隊有兩三個就行。要注意兼顧各方麵,節油多的,虧油多的,都要有。”

    “那好辦。金山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說吧。在家裏,有啥說啥,不用太正經。”

    “節油是個很實在的事。象我們這些年輕人,要跟老師傅比起來,在經驗上有很多欠缺,操作上不合理不科學;而老師傅呢,大都文化差,要他們弄懂理論的東西又很困難。對於新的產品,需要有個適應和認識的過程,如果單憑司機在實踐中自己摸索,這個過程是否太長了?”

    金山哥點點頭,聽出這小師傅話外之音。“接著說,想什麽就說什麽。”

    “新產品的出現肯定是有一定的科學根據,而且又經過多次試驗,才拿出來的。我是想,能不能也讓我們了解你們的理論依據,明白你們的設計思路。假如這一步能跨過去,與單純無目的的摸索相比不是主動多了嗎?從前說,山路是人走出來的,靠無數人一步步的積累造成。現今則逢山開道,遇穀搭橋,人類的智慧大有用途。再說一線的操作人員明白了你們的想法,也許還會發現研究室外的其它問題,都可以提出來。”

    “不錯,你說的很有道理。我一定盡快向領導匯報,等我們忙完這一段,就組織技術人員下車隊,搞幾個有關基礎知識的理論講座。這對提高駕駛員的總體水平也有利無弊。”

    “對。光有新技術不夠,掌握技術的人的素質也跟上,就什麽都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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