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頭有地位的,如果說他不佳,第一反應——你是誰?第二個反應,這人牛了,我往哪裏擺?


    《新周刊》:關鍵是這種權力思維不自覺,不自知。


    陳丹青:沒有別的話語,沒有別的思維。


    《新周刊》:我們都在這個話語場裏頭,感覺不到。所有人都用同樣的方式說話。一旦放到另一個文化空間,差異立馬就出來了。這也是文壇最大的問題。


    陳丹青:文壇裏還是有不少正派書生。但是大麵積的集體人格,照八十年代的說法,就是被異化了,集體異化,長期異化。所以木心出現,反倒變成非我族類。


    《新周刊》:像這種不可對話,木心他自己有感覺麽?


    陳丹青:當然有,從來就有。他那副輓聯:「此心有一」、「彼岸無雙」,就是在看對岸這群人。


    《新周刊》:他說,「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很公正地評價過自己,有人說出來,有人熬住不說」。木心公正地評價過自己嗎?


    陳丹青:他介於「熬住不說」和「說出來」之間。他實在是長期默默無聞,一個藝術家的自我意識,憋不住的。他一定會說,問題隻在怎麽說,對誰說。上文學課那些年,他會順口說到這類「私房話」。木心走了,我才公布文學課筆錄。


    《新周刊》:他極為推崇陶淵明,說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是陶淵明。


    陳丹青:木心最推崇的人是樸素大氣的。他說到哈代,曹雪芹,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臉上佩服透頂。不少人討厭木心,說他做作,小氣,太精緻,這是另一個話題,我不想在這裏說。我的問題反過來:我們恐怕不知道,也不承認,我們的語境是一片泥漿,一片渾水,哪裏懂什麽叫「做作」?什麽叫「小氣」?


    《新周刊》:他隱居的態度跟陶淵明的影響有關係嗎?


    陳丹青:這是天性。換在一九四九年前,換在法國英國,他也會隱居。他是「老牌個人主義」,生來不喜歡「群眾」,同時,非常害羞。但他和所有藝術家一樣,渴望名滿天下。他退避,隔絕,知道自己是天才,同時渴望被閱讀,渴望光榮。


    《新周刊》:對於誤解他是自知的?他還說過:一個人的知名度來自誤解。


    陳丹青:木心是個老作家,可是論發表與傳播紀錄,他是個「雛」。他十三四歲開始寫作,將近六十歲才看見自己的書印出來,知道他的書擺在台北書店裏。他長期不能遭遇合適的、保有自尊的出版機緣,但他私下會把自己的詩和散文親手做成書的模樣,封麵,襯裏,扉頁,都弄得很精緻,很樸素。以後會放在紀念館裏,給大家看。


    他的期待跟任何文學青年是一樣的。可是作品發表後,誤解就來了——他以為這樣清通明白的文字,大家會懂的,可當時中國台灣大部分讀者的迴饋,失之千裏。他很苦惱。我知道這是剛發表作品的人都會有的感覺,就跟他講:「出名一定是被誤解的,你還早呢!」他聽了一激靈,若有所思地笑,迴去後給我電話,說:「這倒是個說法。」他從此好像釋然了。


    後來他就把這意思寫成一句話:知名度來自誤解。


    你們沒見他剛發表作品的興奮,跟十八歲的韓寒蔣方舟一樣。快六十歲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鉛字的版麵,所有《華僑日報》《中國時報》的副刊,隻要有他一個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來,用手藝粘貼成很好看的版式,拉我陪他去唐人街複印,分送給大家。我們一老一少坐在書店地上數那些複印件,數到一半他又調皮了,說:「古人的成語真好,『坐地分贓』,一定要有『坐地』兩個字!」


    據說張愛玲也一樣,她不迴應讀者,但評論她的文章,都會讀。


    《新周刊》:這對應了他另一句話——所有人類的文化都是自戀。


    陳丹青:對啊。可愛的自戀。我們二十幾歲就經歷了這種虛榮,他到晚年才嚐到一點點。他在書架上排滿他的書,自己過癮,然後對我說:「喔喲!我的作品太少了!」說時滿臉羞愧。他喜歡給人簽書,誰拿著他的書請他簽,他很享受。但他迴國後根本不出席簽售會。


    你會在每件事上找到他的矛盾,但他展示矛盾,自貶自褒,自褒自貶,一路講下來。他對所有作家,所有事,都是話說出去,又說迴來,說迴來,又說出去。


    《新周刊》:這就是我們對木心所有誤解的來源,因為隔著。為什麽說他是局外人?為什麽說他跟我們這個時代就是格格不入?從白話文的傳統就能看出來。木心跟我們不在一個係統裏。


    陳丹青:對木心的大部分誤解,是對我們自己不解。說他是「局外人」,等於說,你是局內人;說他「隔」——是的,太隔了——其實是我們與他隔。你談任何一個中國大陸作家,不難,那傢夥就在我們當中,就是「我們」,很多概念可以分享,到木心那裏,沒了,我們的詞語會失效。


    所以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討厭他。


    《新周刊》:有人會拿魯迅和木心做比。


    陳丹青:論練達、老成、語感,是會想起魯迅那代文氣。但木心的命運和語境跟魯迅截然相反。魯迅跟時代的關係太清晰,一出道就贏得時代,後來他和時代鬧別扭,也是那個時代的戲份之一。木心沒有,一點都沒有。六年前他在中國大陸出書後,才和這個時代有了一丁點傳播關係。他會關注讀者的迴應,但他置身事外。當時不少媒體、大學邀請他,他完全可以投稿,上電視,做講演,至少跟大家見見麵,但他不。他永遠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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