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終生無聞,暮年始得所謂「泛泛浮名」。一位藝術家,才華的自覺,作品的自覺,說,還是不說,熬住,還是熬不住,這話題,鮮見於通常的文學史,木心卻在講席中反覆言及,雖舉例者俱皆今古名家,但以他自身的際遇,度己及人,深具痛感——眼下這本書,便是此中消息,便是他這個人。


    天才而能畢生甘於無聞者,或許有吧;庸才而汲汲於名,則遍地皆是。木心渴望聲譽,但不肯阿世,他的不安與自守,一動一靜,蓋出於此,而生前名、身後名,實在是兩迴事。木心自信來世會有驚動,但生前的寂寞,畢竟是一種苦。苦中作樂,是他的老把戲,而作樂之際,他時刻守度。日常與人閑聊,他常坦然自得,眉飛色舞,形諸筆墨之際,則慎之又慎,處處藏著機心、招數,兼以苦衷。一位作家頂有趣而難為的事,恐怕是閃露秘笈、招供自己的寫作,在高明者,更是智性而曠達的遊戲,本身即是創作。


    現在迴想,如果我們不曾圍攏木心催他開課,年復一年撩撥他,他會有這份機會、場合,慨然自述嗎?我記得那幾堂課中的木心:懇切、平實,比他私下裏更謙抑,然而驚人地坦白——好像在座全是他最知心的朋友——同時,也如他儉省的用筆,點到即止,不使逾度。


    木心寫作的快感,也是他長年累月的自處之道,是與自己沒完沒了的對話、論辯、商量、反目,此書所錄,一變為亦莊亦諧、進退裕如的談吐。他的自賞與自嘲好比手心翻轉,他對自己的俯瞰與仲裁,接踵而至。日間校對這九堂課,我仍時時發笑。當他談罷《s. 巴哈的咳嗽曲》的寫作,這樣說道:


    好久不讀這篇。今天讀讀,這小子還可以。


    如今「這小子」沒有了。下麵的話,好在他當年忍不住:


    很委屈的。沒有人來評價注意這一篇。光憑這一篇,短短一篇,就比他們寫得好。五四時候也沒有人這樣寫的。


    「他們」,指的誰呢?「五四時候」是也果然沒人這樣寫的——今時好像也沒有。就我所結識者,對木心再是深讀而賞悅的人,確也從未提及這一篇,而他話鋒一轉:


    幸虧那時寫了。現在我是不肯了。何必。


    這是真的。我總願木心繼續寫寫那類散文,九十年代後期,他當真「不肯」了。此是木心的任性而有餘,也是他誠實。一九八五年寫成《明天不散步了》,他好開心,馬路上走著,孩子般著急表功:「丹青啊,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寫得頂好的一篇散文!」可是八年後課中談起,卻又神色羞慚,涎著臉說道:


    不過才氣太華麗,不好意思。現在我來寫,不再這樣招搖了。


    當時聽罷,眾人莞爾,此刻再讀,則我憮然有失:老頭子實在沒人可說,而稍起自得,便即自省,因他看待藝術的教養,高於自得。你看他分明當眾講述著,卻會臉色一正,好似針對我們,又如規勸自己,極鄭重地說:


    當沒有人理解你時,你自己不要出來講。


    什麽叫作「私房話」呢,這就是私房話。全本《文學迴憶錄》的真價值,即在「私房」。他談到那麽多古今妙人,倒將自己講了出來,而逐句談論自家的作品,卻是在言說何謂文學、何謂文章、何謂用字與用詞。這可是高難度動作啊,愛書寫的人,哪裏找這等真貨?眼下,隱然而欠雛形的木心研究,似在萌動。此書麵世,應是大可尋味的文本,賞鑒木心而有待申說的作者,會留意他所謂「精靈」的自況,所謂「步虛」的自供嗎——承老頭子看得起我們,提前交了底,以世故論,誠哉所言非人:這是文學法庭再嚴厲的拷問也難求得的自白啊。


    我知道,以上意思,不該我來說。但我也憋著私房話。那些年常與木心臨窗對坐,聽他笑嘆「不懂啊,不懂啊」,我好幾次急了,衝著他叫道:「怕什麽啊,你就站出來自己講!」


    這時,他總會移開視線,啞著喉嚨,喃喃地說:「不行的。那怎麽可以。」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十八日寫於紐約


    木心,1994年元月攝於世界文學史課結業聚會。


    晚年木心(鄭陽 攝)


    [1]本文初刊於《木心談木心:〈文學迴憶錄〉補遺》,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


    漫談木心[1]


    《新周刊》:木心和我們的時代有沒有關係?如果有,是什麽關係?


    陳丹青:木心結結實實活在「我們的時代」,飽嚐他那輩人的種種侮辱。他隻有一件事可以拒絕時代,就是文學藝術。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八二年出國,也就是二十二歲到五十五歲之間,他從不發表作品。


    多少人六十多年來都在巴望「時代」收容,木心不然。他剛在中國台灣報紙發散文時,我勸他寄迴中國大陸,他不願意。


    從傳播層麵看,木心的書六年前出版了(他七十九歲),今年《文學迴憶錄》麵世(在他逝世一周年),木心終於和「時代」發生了關係;但你讀他所有文字,你會同意,他的內心、語言,他的個人立場,和我們的時代沒有關係。


    《新周刊》:我們試著找到描述他的關鍵詞——局外;觀望;離線;不在場;還有人答,陳丹青。你怎麽看?


    陳丹青:我們時代的局外人,觀望者,不是沒有,但未必在木心的狀態和層次。「離線」是指什麽?還有「不在場」?木心在中國大陸這個「場」長達三十三年。他在上海的單位是工藝美術工廠——這單位與我們知道的那個木心,簡直難以勾連——位於石門二路,我老家在石門一路,小時候常去那裏奔跑玩耍,說不定他正在馬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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