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館長都到了,我開始同時聆聽日耳曼人的交談(其中包括陳平的德語),瞧著他們的臉,我再次發現各國政府官員的麵相似乎超越種姓,帶有國際範圍的相似性。倘若是文化官員,倘若是德國人,這種辦公室神情顯得更其鄭重、沉吟,而且,無可商量。而且,我沒忘記,長達四十多年,魏瑪屬於東德……早年當知青而動輒求人的心理,瞬間到位,我毫無理由地斷然相信:他們會變卦。努力抑製著申辯的衝動——真討厭,為什麽知青記憶老跟著我——所幸我不會德語,一切談判交付陳平,可是他間或笑著,像老同事那樣與他們朗聲交談。


    五分鍾後,我就聽出他們其實是在懇切地確認早已被陳平事先確認的事,就是,把東西借給我們。現在他們好像鬆了一口氣,因為烏鎮的使者已坐在麵前。當他們聽我說,尼采進入中國早於馬克思,一時麵麵相視,帶著西洋人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時那種誠實的謙遜,停下話頭……在不能聽懂的話語中,插話是不禮貌的,趁這短暫沉默,我再用英語問:「過去一百年,有沒有亞洲國家前來商借尼采的文物?」


    歌德席勒檔案館二樓,左起:檔案館外媒負責人、檔案館館長、中國駐德文化參贊陳平。


    建於十八世紀的歌德席勒檔案館。


    席勒用過的羽毛筆和墨水瓶。


    席勒雕像。


    在檔案館資料庫的陳平。


    檔案館館長指著這份尼采手稿說,這是他發瘋後的筆跡。


    又是短暫沉默,檔案館館長那樣地看著我,像在迴想,又像是抱歉,低下頭來,如認錯般拖長聲音說:「no.」


    略微遲到的古典基金會主席,儀表堂堂,下顎與人中精緻得無以復加,有如貴族,至少活像個扮演貴族的演員,或者,興登堡時代的外交大臣——「請教:東方的虛無主義如何看待尼采的哲學?」陳平替他翻譯道。我不記得怎樣迴應,但他立即滿臉聰明,微妙而得體地擰動著那張端正的臉,做狀首肯,正如一個演員或外交大臣那般,隨即起身和每個人握別,高大、挺拔,目光炯炯,說是還要趕去參加什麽午宴。


    稍後我們被帶進檔案室,滿壁櫥架,每一櫥架標明檔案人編號,匆匆一瞥,有李斯特、貝多芬、叔本華,當然,還有歌德與席勒。館長取出四份尼采手稿,果然,已做了適恰的分期——早年致母親信,中年致友人信(告知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即將出版),瘋狂前的潦草筆跡(神似木心暮年的歪斜筆跡),還有一冊花紅色筆記本(如木心早年用過的筆記本那麽小,一巴掌即可盈握)——館長說,檔案館今後願意出借歌德與席勒的手稿。


    尼采學院院長史密斯坐在魏瑪尼采故居二樓與我們交談。


    史密斯導演,以尼采和莎樂美對話的情景朗誦作為木心美術館開館特展的活動,在烏鎮大劇院上演兩場。圖為扮演尼采的話劇演員保爾,一到烏鎮就坐在劇場地上,與將要彈奏尼采鋼琴曲的謝亞雙子進入排練。


    西人談事,不作興請客,我們抑製著成交的快意,上街午餐。三點後,陳平提前約好的尼采學院院長史密斯,在尼采故居等候我們。


    尼采故居。四年前造訪魏瑪,我曾遠遠瞻望這幢art deco風格的兩層樓建築。忽然我們與史密斯院長已經落座二樓的室內陽台,窗外林木蔥蘢。病中尼采時常被移到這裏,蓋著毛毯,由妹妹照應七年,他在這裏逝世。樓下展室的每件家具都是art deco風格。熱心的陳平一直爭取商借尼采的打字機,當我看見玻璃櫃內的實物,小巧,鋥亮,鍵盤呈放射狀(還是art deco),立即明白不可能如願:那是當年的前衛藝術品,若在紐約現代美術館,亦屬珍跡,何況尼採用過它。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魏瑪。九月二十日前往瑙姆堡前,照例晨起散步。上圖:十七世紀魏瑪大公的騎馬雕像。下圖:我又找到了上次來魏瑪令我發笑的木質雕像,在市中心一座購物商店的麵街位置上,站著比真人還高的歌德,指向商店的入口。雕塑上的油漆已經剝落了。


    史密斯先生,高大肥胖,七十開外,典型學界老油子,已能隨口說出「wuzhen!」與「muxin!」這兩個詞。他曾導演一出巡演歐洲的「情景朗誦」,以尼采和莎樂美原句全場對話,伴以尼采創作的鋼琴曲彈奏。他樂意將這場演出送往烏鎮:尼采特展因他的建議,多了一個維度——兩個月後,德國男演員保爾與上海譯音演員丁建華,果然在烏鎮大劇院為滿座中國人高聲朗誦,留德鋼琴家謝亞雙子彈奏尼采。這恐怕是尼采樂曲頭一迴在中國演奏,聽下來,業餘水準之上,典型十九世紀下半的浪漫主義風格,似在蕭邦和舒曼之間。


    夜裏的用餐是在大象旅館露天座——托馬斯·曼、希特勒,均曾入住這所魏瑪旅館——陳平為我點了德國豬蹄。木心愛吃肥膩,倘若在座,事後會以美文形容這塊異國的葷腥。


    但我心裏惦記叔本華——念出「叔本華」的準確語音,總是很難——四年前問過導遊:魏瑪或德國別的城市有沒有叔本華紀念館,對方茫然。這次追問史密斯,他愣了半晌:「no,恐怕沒有。」詢問他身邊助手,也不得要領。「德國人忘了他?」我問。他又愣了半晌:「yes,恐怕是的。」


    我曾滿懷感激閱讀《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華,而不是尼采,一舉消除了我對生存的種種困擾。他被遺忘?此刻我仍不願相信。這是此行的陰影,或啟示:我明白了什麽。什麽呢?無以言說,但是,很有意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張岪與木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丹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丹青並收藏張岪與木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