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樓,轉彎,客廳燈光雪亮,壁爐前的沙發全移走了,百合花、冬青樹、先生的相片、各種版本的木心著作,團團圍攏一大圈,密匝匝環繞著壁爐上端的遺像。被大吊燈照亮的數十支小蠟燭集體搖曳著,看過去一派甜蜜歡喜的可憐樣。難為向宏親自在這裏布置了一整天,除了鮮花成陣,他在南窗下特意斜放了先生的小案桌和扶手椅,桌上擱著我看熟的菸鬥、鋼筆、花鏡、打火機,牆根衣帽架垂著木心的禮帽和大衣,銀質把柄的手杖靠在邊上。


    「……不我畏也,裏可懷也。」詩經體《烏鎮》條幅從樓下書房移上來,掛在北牆。


    這裏比殯儀館暖和多了。像被誰抱攏了似的,我心裏不知是寬慰還是淒涼。小蠟燭們,一朵挨一朵浮在杯底的清水和燭淚上,紛紛顫抖,給成排玻璃杯依次反射著火光,如破涕而笑的意思,好像說,別難過呀,別難過。我這不是難過,是好比一腳跌入全盤皆輸的境地:人死了,原來是這樣的嗎?花團錦簇的靈堂修辭,頂頂雄辯的還是那台冰櫃啊。


    全部完結了。滿目遺物。先生的臥室就在隔壁。今夏來,夜談後上得二樓,站著,又談一會,他就給小代扶進去。江南民居,夜深沉。「太安靜了,像要發生謀殺案呢。」先生笑吟吟補一句,斜眼看我。今晚這裏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像要開酒會。就這樣,一份人家,現在變成了靈堂。


    午夜迴到賓館,就十餘枚碟片編寫音樂選段的順序,明天請人輯錄。向宏關照我得有一份悼詞。既是寫了訃告,怎沒想到還有悼詞呢。江南陰冷,熄燈合眼,是那台嘶嘶作響的冰櫃。我不願描述那張臉,一再一再趨近苦看,是不得不掙紮於先生的麵容的記憶,重新認識死去的木心——起身下床,我打開電腦寫悼詞。天亮後,二十三日,預約與未知的客人將陸續到來,二十四日,便是木心的葬禮。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底至二〇一二年二月五日寫於北京


    二〇〇六年晚晴小築竣工。陳向宏特地在二樓客廳安裝了壁爐,二〇一〇年冬天兩位紐約電影人到來,我瞧著小楊在爐中點起火來,許多次拍攝訪談就在爐邊。


    二〇一一年,由陳向宏親自布置,這裏變成了木心先生的靈堂。


    客廳空了


    [1]本文初刊於《〈溫故〉特輯:木心紀念專號》,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後收入《草草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


    守護與送別(下)[1]


    木心先生的最後時光(下篇)


    人寫出伴送死亡的記憶,據說是為卸除哀傷。上一篇寫成,似乎並不如此。葬禮前後,我所收到的簡訊大抵老套:陳老師,節哀,節哀……這不是節哀的問題。哀傷不難承受。我要試著安頓而難以安頓的,是迎對消失。


    消失不是死亡。人死了,消失感於是開始:剛剛開始。眼見木心老死的過程,固然難挨,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症病室站那麽一站,亦屬有為。消失則是虛空,實實在在的虛空,事情變得再簡單不過:好了,到此為止。


    這可是新的經驗,仿佛莫名的症狀,有待探知。


    不到兩個月,我與木心的關聯便節節斷裂,如船的下沉,不給你半點措手的餘地。初聽先生愕然動問:「海盜在哪裏?」那個神誌清明的木心,就此完結;當他昏在機器房裏,叫不應,則病室床邊聽他連篇昏話的那份享受,一筆勾銷;二十二日夜隔著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時我竟巴望他仍不如迴去重症病室,仰麵喘息。


    連地點的記憶也不可追:進到醫院,我時刻顧念他在烏鎮的家。一到給鎖定重症病室,則住院部十二樓在記憶中成了福地。待他被移去殯儀館,念及桐鄉醫院,究竟是活人走動之所,幾近天堂……二十四日追思會後,眾人走散了,我去到晚晴小築二樓靈堂。先生總算迴家了,躲在骨灰盒裏。那盒子擱在壁爐頂端,其上便是他的遺像。我走走坐坐,與人說話——說及木心生時的嬉談,我仍爆笑如昔——同時心中有異,猶在牽掛。牽掛什麽呢,居然是寒氣逼人的「羽化閣」:那小廳、冰櫃,曾是驚痛之地,此刻我真想迴去坐坐,仿佛那裏是親切的場所,便是一具遺體,也還終究是他。仲青說,守候的三天他時時走去冰櫃邊看看木心:


    「不像了。就和所有很老的老人那樣,他變成我爺爺。」


    二十四日中午,告別儀式一過,木心給推出去了。我沒追看,或者,不記得詳細——那些天許多記憶的盲點,不知在做什麽,在哪裏——但我瞧見鄭陽,那來自安徽,曾給先生暮年拍過許多照片的小夥子,給一群人拖來休息室,跌進沙發,抱頭嚎哭,一米八幾的個頭,又瘦又長,勾攏身子抽搐著,像是乍入油鍋的活蝦。


    我還不想停筆,還要寫,並寫兩位侍護先生直到最後時刻的青年,小代和小楊。先生沒了,他們不曾哭,也不說傷感的話,唯叉手站著,看著我,如喪家之犬。


    二十三日。朝陽照耀殯儀館。連日大晴。早起趕去桐鄉見裝殮師,一位高大忠厚的中年人。他在正廳門首等我們,隨即去到「羽化閣」帷幔後的冰櫃旁,商議如何更換裝殮。


    隔了一夜,又見到先生了。他仍然紋絲不動,堅持昂著下巴,不論什麽角度也不肯變更他的堅持。在十二樓與重症病房時,我拍攝了他,從昨夜起,忽然我不忍——「不要拍。」先生低啞地說——裝殮師,耐心聽取修飾遺容的種種要求,都答應,都說盡量試試,但他解釋:假牙恐怕很難嵌入了,稍不慎,嘴唇會被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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