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種人不該洗手,便是出於信仰而誓不殺生的人。我認識的一位居士,聽我等世俗的人說起殺生害命的事,大為傷感,流出眼淚來。這是不對的,因為眼淚裏有溶菌酶,他這麽一傷心,很多小生命就逝去了。照我看,他還該把體內的白血球全滅掉。當然,這些都是強人所難,也不合經義,不過,為了生命的繁榮,不洗手還是應該做到的。


    居士對我的謬論,大搖其頭,我便向他推薦錢謙益寫的一篇《徵士錄》,記的是晚明一位書呆子,叫程元初。程元初有誌經史,惜囿於才具,成就不高,編撰的書,也有留傳至今的,好像也沒什麽人去看。他的死很哀傷,是聽說邊事急迫,就趕往遼陽,查看關城地勢,努爾哈赤將攻遼陽,人都勸他逃開,他不肯,遼陽城陷,他便死在那裏。


    錢謙益寫程元初之遊學:「家累千金,妻子逸樂,棄而遊四方,行不攜襆被,臥不僦邸舍,終年不浣衣,經旬不洗沐,摶爛飯裹置衣袖中,以為餱糧。夏月穢臭逆鼻,聞者嘔噦,元初咀嚼自如。」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孰與同行


    在所有的旅行中,地理尺度上的探索,是最誘人也最有意義的一種。但現在,我們還能去哪裏呢?人類最後一次走出非洲,已是幾萬年前的事情了;地理大發現時代,也過去五六百年了。南極的企鵝,正在北方的動物園裏汗流浹背。攀登珠穆朗瑪峰的人,魚貫於山脊之上,而如果不是費用奇昂,這隊伍會一直排到山下很遠的地方。前幾天我觀看一部紀錄片,拍的是勇敢的人潛入洞穴,那洞穴深極了,裏邊的魚的眼睛早已退化到消失。但是,我對自己說,就這樣了?我們在這個星球上的探索已經接近尾聲,剩餘的熱情隻好轉向這些零碎的事物?當然不是,於是我換了一部電影,不朽的《2001》。這部電影完全是在地麵上拍攝的,不過那些太空的鏡頭製作得很逼真,至少對我來說如此,所以我已經把它看了七八遍了。


    談到天空,維吉爾用過一個奇妙的詞,說我們頭頂上那廣袤的事物是「世代承襲」的。的確,人類自誕生第一天起就為天空包裹,每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因此發問,而都又立刻得到挺讓人滿意的答覆。


    詩人和哲學家建立了瞻望天空的規範,並且將詩意的凝視與普通人的抬眼看天區分開來,以至於王爾德會極有信心地宣稱隻有少數人才「眼望星空」;即使在望遠鏡發明之後四百年的今天,仍然有人——我懷疑這些人在四千年後也有,甚至會比正常人類存在得久遠,抬抬眼就覺得靈魂清潔如蒙救贖,理由隻是他們的胸中充盈著詩意或哲思,而此時太空人早已在上麵飛來飛去了。


    麥可·科林斯是一位太空人(「阿波羅11號」上唯一沒有踏上月球表麵的那位),他說過一句令我遺憾和慚愧的話:「假如將來某次航行的成員中包括一位詩人、一位神父、一位哲學家,我們也許能最清楚我們看到了什麽。」


    我對此深表懷疑。


    暫垂下頭,從堂皇的人類事物迴到自己的區區瑣事。我偶爾的、短暫的幾次旅行,無非是在家裏閑得難受,出門散散心而已,而每次的結果,都是興盡而歸,而不是盡興而歸。日常生活是可愛的,然而我想,對每個人來說,越是可愛的事物,越有機會展現可疑的一麵。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找不到什麽事物是不可解釋的,每一樣東西,包括最新鮮的,都攜帶著自身的說明書,如果說解釋就是意義,那麽,我們的日常生活就不是缺少意義,而是意義泛濫的。每天從睜開眼睛開始,麵前的每一樣,不管是桌麵上的還是電視屏幕上,不管是實際還是數碼的,每一樣東西都不會以孤立的麵貌出現,或者是已經擁有了地位,或者正有若幹種理論競爭著要將其收納其中。我們生活在人類最偉大的傳統中,對已知世界擁有絕對的知識,我們以此為榮,但不知怎的,有時卻因此煩惱。神秘主義者或擁有其他信仰的人,會生活得很好,但像我這樣一點神秘情懷也沒有的倒黴蛋兒,實無空地來安置疑慮。


    於是出門。旅途中有陌生的事物,暫可冒充為新的事物或新的秩序,甚至新的無秩序,讓人興致勃勃。比如說,我遇見一個人,留著一副與當地風土格格不入的大鬍子,盡管這當中沒什麽新鮮的元素,我仍然可以動員出新奇感來,從而產生興趣。假如這個大鬍子忽然說起奇怪的昏話,佐以環境的配合,我又會覺得有必要將他的話聽完。最妙的是,假如他突然失心瘋,從山崖跳將下來,摔得稀爛,我一定大聲讚嘆,驚為異人,其實我所見的不過是熟知之物,甚至連新奇的組合都談不上,但對有所期待的旅者來說,一點點變化,就足以自欺了。這樣的旅行本來足夠美妙,可惜的是,總有一迴,你又看見了自己的處境。那一天早晨,你離開已經盤桓了兩天的村莊,行到山樑上,趁來得及,將熱愛的眼光最後一次投向那些可愛的房屋,重溫一遍溫暖的記憶,迴味你在那裏收到的幾個笑容。就在這時,如同一股冷風鑽上脊背,你看到自己其實哪裏也沒有去。


    我讀過幾種住過監的大人物的自述,講到囚牢裏的生活,鮮不提及他們如何焦躁地踱步。有一個人,具體是哪位我已經記不清了,講他將囚室的地麵步測了不知多少遍,從任何一個位置,可以閉著眼睛行進,停下,鼻尖恰好在離牆壁間不容髮的距離,既不多也不少。我忘了是否同一個人,還講到有一天在窗子的下緣處發現一條裂縫,明顯是陳舊的,他以前卻沒看到,而那是難以想像的,因為小屋裏的每個細節,包括天花板的每個汙跡,牆壁上每根支離的草梗,以及水洇的每種形態,都被他考察得爛熟於胸。於是,接下來的幾天他過得興奮而充實,研究那裂縫的起源,沉思它是否有某種神跡,還是對應於自己思維的漏洞,抑或暗示著牢籠的弱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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