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放下這些問題,不然我就跌下山穀了。膽戰心驚地下到穀底,坐上地軌車,迴到人間,上光明頂而下迎客鬆,我走得中規中矩。不到兩點鍾,就要離開黃山了,迴眼望去,遊人比早晨多許多了,我總結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對自己說,黃山還是很好看的。


    老實說,我對黃山——實際上不是自然的黃山,懷有混合的心理。換個例子說,走進一所舊式的園林,誰能不讚美作者的細節功夫,誰又能不惱火這對自然的冒犯?誰能不輕視那表演性的自憐自足,誰又能不同情主人的精神困境?對我來說,越是與舊式生活方式相關的,越是令我迷糊;一個人的觀察,如何不喪失歷史性,同時又是完全此時此地的呢?


    在皖南遊玩,少不了去「古鎮」。我這次去得不多,因為鎮鎮有門,門門索票,實在貴死人。且說某日來到某鎮,轉了半日,到對麵山腰的涼亭小座休息。自高處看去,煙雨中的小鎮著實可愛,我無法不讚賞前人對細節的重視,又無法不想起方才在鎮內的所見。比如說,一所幾百歲的舊房子,雖經陸續修繕,舊規猶在,我不知道是該向它致敬,還是迴頭痛罵自己的沒出息。一方麵,我會覺得這房子沒什麽出奇,房主人,不管碑文上怎麽說得天花亂墜,不過是清代的一個腐儒或明代的一個俗官,那幾塊艱辛保存下來的楹聯,意思陳腐,書法一無可觀,如是等等;另一方麵,我又承認這些不僅每可悅目,還有一種精神性,無論高低,單其流動本身,都有讓人生敬之處。一方麵,我覺得花一百多元看這種房子就是人生的失敗,另一方麵,我又覺得這鎮子很有寓意,足可供人琢磨好幾天,門票也一點不貴,簡直就該要兩百元、三百元。對了,鎮中還有出租小板凳的生意呢,花很少的錢就能坐好一會兒。


    在徽州的這些天裏,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好在我喜歡迷糊,喜歡讓自己的想法停在液體狀態。離開時我取道新安江,「洞澈隨清淺,皎鏡無冬春」的新安江,繼而取道富春江,「奇山異水,天下獨絕」的富春江。兩處我走的都是江北的路,我想我可能走錯了,不過還是有機會來到江邊,想像一會兒,千載之前,這裏沒有我此時見到的這些,多出我沒見到的那些,真的好看,也未可知。


    可惜想像隻是內部的循環,提供不了新鮮東西,不然,我就可以在家裏安居,用不著四處亂轉了。


    我家臨近滹沱河,若想像能奏效,我大可念半首朱彝尊遊雁門關時作的詩,「滹沱河上流澌急,騎馬春冰滑可憐。百尺浮橋空斷板,孤城哀角動荒煙」,閉上眼睛,心裏就美滋滋的了。可惜睜開眼睛,既無浮橋,亦無孤城,如不是給城市湊趣,建壩憋起一汪水了,本來也沒什麽水的,但見一個年輕的母親,監督著幼小的兒子,在河邊或水庫邊玩耍,那小傢夥不停揀起鋪路用的磚塊,向低處拋去,那下麵有什麽,為花木所掩,我這裏看不見,不過我真希望他砸中點什麽活物。


    水與土


    閑翻偉大的旅行家伊本·白圖泰的遊記(馬金鵬譯本),他記載賴爾城,說「該城之骯髒,實屬世界之最」「其所以臭氣熏人皆由於遍地魚腥,處處屠宰駱駝的血糞所致。我至該城後,寧肯待在有風險的海邊,不願進城寄宿」。讀到這裏,我的鼻子便與伊本的肺葉起了極大的共鳴,不恰當地出現的想像力,使一種熟悉的氣味在臉前足足縈繞了好一會兒。


    去年,我在南方的一個小城裏閑逛,誤入一個規模宏大的魚市,我又不認識路,好一會兒鑽不出來。事後我扔掉了一雙鞋,因為從街上沾迴許多血水,我一進旅館的電梯,旁邊的人就皺起眉來。如果我的衣物富餘,那件襯衫本也該扔掉的,不僅浸透了魚香,還有些魚在水箱裏活蹦亂跳,將湯汁濺到我身上來。


    當地人熱情十足,他們挑選,分辨,切割,甩動,貓兒也跟著大嚷大叫。這個市場的水生動物種類之多,實堪驚嘆,我覺得全世界的魚都在這裏了,此外還有我不識得的帶殼的、帶觸手的、黏的、滑溜的、紅色或藍色的、有眼睛或沒眼睛的,在那個炎熱的午後,將其最後的生命力迸發出來。在此之前,我在武夷山區轉了幾天,滿鼻子都是茶葉味,我以為終生也擺脫不了,直到這裏,才將茶香驅趕幹淨。


    我肯定不如伊本·白圖泰那麽講究幹淨,所以不至於不敢住在城裏。但我還是憋不住要說,我們廣大鄉村,盡管景色美麗,風俗可親,公共衛生的狀況實有改進的餘地。我家附近的太行山中,有許多可愛的山村,在那裏,不管去誰家做客,都是窗明幾淨的,但村裏的小街,又無不散落著垃圾,而大宗的垃圾,照例是扔到河道裏的。至於公共廁所的狀況,實難形容,我隻想提醒各位一句,當年晉景公就是掉到廁所裏去世的。


    人在旅途,應該降低些講究,何況我在家,也不是很講究的人。盡管如此,還是有幾次經歷,使我覺得,旅行中的衛生是一個適當的話題。十多年前,有過痛心疾首的一夜,那是在高原地區,我和同伴凍餒已甚,投宿向能找到的最近的村莊,離道路最近的第一家人。主人是個單身漢,黑夜裏我沒看清他的形貌,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才肯在後半夜兩三點鍾給我們打開房門,讓我們住進一間屋室,還找來禦寒的類似被子樣的東西。我已經記不清那間房屋的布局,也想不起它本來的用途。我和同伴藉助手電,各自找到平坦處躺下,心裏大為寬慰,因為危險已經過去了。等半僵的身體恢復了功能,我便喘不過氣來了。蓋在我身上的織物,沉重和堅硬都堪比鐵皮,摸上去滑膩膩的,它的氣味……噢,天啊,它的氣味!而這隻不過是鼻中氣味的一部分來源而已。我的旅伴疲累過度,似已入睡,我則一秒鍾也沒有成眠,由於寒冷,不能夠去掉被子,且一動不敢動,怕的是激發出新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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