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說說我鍾愛的食物。一天近午,在浙江的江口鎮,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像來自身後的睇視,使我停下腳步。一家半露天的食店,有一口又深又寬的鍋,透過熱騰騰的水汽,我看見肥大的豬肉塊,上下翻騰,鍋灶籠在一團金紅色的光芒中,周圍的事物無不失色,一顆正在誕生的恆星,也不會比它更有光彩。


    我要了一碗米飯,和一大塊足夠肥的肉。這塊肉的頂部有紅瑪瑙一樣的肌理,下麵豐腴的部分,又如爐火映照下的玉石,禮貌地靜臥盤中,仁愛地護庇著底部一小縷瘦肉。我將筷子壓下去,它砉然分開,無畏無悶,亦無隱無營。如果人能有它一半的胸襟就好了,我感嘆著,滿懷敬意地取下一部分,放到舌齒之間,油水便如暖煙般漫開來,令天神下顧的香氣,幾乎使我窒息。被牙齒輕輕切開時,這美妙的豬肉幾乎要立刻滲入身體,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我懷著感恩之心把它咽下去,食道中傳來一聲知命的輕嘆,那是它迴歸造化前的絕響。


    為什麽沒去黃山


    我沒去過黃山。某晚聚飲,有個朋友剛剛遊黃山迴來,力贊之。


    「你竟然沒去過?一定得去。」他說。我問他,黃山哪裏好。朋友說,太美了。我憋住笑容,問道:「有什麽好看?」朋友頓時神遊萬裏,以至於連伸向桌上最後一塊扣肉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中,語無倫次地說:「鬆樹……石頭……」於是扣肉被我吃掉了。


    我沒去過黃山,暫時也沒去的打算,僅此而已。倒不是視黃山如仇,或立了誌向,一定不去,以此高自標舉。那一帶經過幾次,隻是它對我一直沒什麽吸引力,當然,如果方便,看看無妨,可是去黃山好像也不怎麽方便,所以至今未去看。


    是這樣嗎?為什麽沒去黃山?這是個頗不易說清的事。不止黃山,中國的名山,除了峨眉山、五台山,我都沒去過;上峨眉山是陪別人去看馬猴,去五台山是開會,這兩個地方,去了也如馬二先生遊西湖,不得要領。能想起來的,最值得去的是泰山,當年舜帝爺訪過的地方,想必有些古怪。但一想如今上泰山的許多麻煩,罷了。


    我去過一些不那麽有名,但也稱得上名勝的山,最大的感受,卻是一種疑問:「現在我在幹什麽?」所有被他人誇耀過的風景,無一不平庸之極,他人心中曾發生過的,如果有所謂的精神享受,我是一點沒感覺到,惟有額頭汗水,鞋底塵泥,倒還通古合今。如若是做知識性的追求,這裏有座大廟,那裏有棵老樹之類,盡可以從書本子、畫片上完成。如若是追求精神性的啟發,在我看來,所謂名山大川,較之無名曠野,遠更不利。


    我們的意誌自由,受限於天賦和經驗,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我想一個有點反省精神的人,雖在本質上無能為力,也不得不有所掙紮,時常檢視自己的心情,庶幾不令其死氣沉沉。拿道路作個比方,所謂道路雲者,自己的隻有一條,如同歷史或個人記憶,隻在身後,前麵是不會有的;我們所看到的其他道路,都是他人的。我出遊習慣的方式是開車,自然是要行在道路上的。比如前麵有三條道路,不管怎麽選,也在窠臼之中,這沒什麽,要點在於此時避免自滿,以為自己任意所之,另外,如有機會,少走一些熱鬧之處,我們能做的,也隻是如此,心存此念而已。


    我上峨眉山,是很多年前的事,現在迴憶起來,活像個機器人。早晨便開始爬,直到傍晚,中間無數的石階,隻數得昏頭漲腦;每行一會,便見到什麽「景致」,詳情早已失憶,但總有牌子或題刻之類的,提醒人們駐足吧,於是大家便駐足。比如被告知這株樹像張三,我們看了,也便覺得它像張三,其實張三什麽樣,鬼才知道;那個亭子名喚「觀海」,大家便撐開眼睛看,其實什麽也看不到,但無不以為自己看到了,迴去還要向別人吹噓。


    有一個亭子,號稱「聽濤」(我說的這些例子多半不是峨眉山上的,記憶早模糊了,就當我亂編的吧),我站在那裏聽了一會兒,確乎聽到點什麽,我想是自己的血流聲,因為一捂上耳朵,聲音反而增大。正想離開,來了一個人,問我:「好聽嘛?」我說:「好聽。」他聽了會兒,說:「一開始真沒聽見什麽,多聽會兒就有了。」我便懷疑自己了,凝神聽了一下,果然覺得有什麽動靜,便說:「真的,越聽越響。」我們互相加強,像兩個騙子加傻瓜,一邊上別人的當,一邊騙自己。


    這是種很普遍的精神狀態,我們如此喜歡接受他人施加給我們的限製,特別是這些限製使我們安心,使我們相信自己是和別人一樣好的人。在峨眉山上,連猴子都是布景;我們的每一步,都是規定的,如第二天早上,日出是必須看的。為什麽必須?不為什麽,來峨眉山就得看,不看犯法。我的同伴感冒了,也早早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懸崖邊,按說這也是挺危險的。那裏已經有很多人,不知是寒冷還是光線所致,個個臉色青灰,從外表看,我們這夥人,不像是要謳頌日出,倒像是一群迎接魔王的小鬼。


    那天,太陽肯定是出來了,無關我們看與不看。傳說中的瑰麗景象沒有出現,因為天陰。此次峨眉之行,唯一愉快的事是晚上在山頂用收音機聽中國足球的比賽。中國隊輸了。


    實可痛心的,是在美感方麵,我們被領入一條狹徑,有點像「遵旨審美」。美感,如同我們其他的天賦能力一樣,因著不同的培育,或隻如微光,或燦爛,或竟邪辟(如果有誰覺得邪辟是過分的形容,不妨去看看裏芬斯塔爾的《意誌的勝利》)。我要是個喜歡說狠話的人,就會說,這幾代人對自然物的審美趣味,被中學課本中這個山記那個水賦之類的文章敗壞了。當然我不會那麽說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道和小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刀爾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刀爾登並收藏大道和小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