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中,如此榮觀盛宴的機會沒有幾次,通常隻是在路邊隨便吃口東西。諸般飲食中,我很不喜歡麵條,但在西部,麵條是避不開的。陝西有種梆梆麵。梆者,在當地方言中,中間的介音留存,讀如biang,便有人發明了怪字,以配那無上美味。第一次吃它,耳邊聽著如山的讚頌,嘴裏實難下咽。朋友發現後說,你不喜吃麵條,是因為沒吃過真正好吃的麵條。


    他帶我來到一家麵店,吃另一種麵條。用餐前,先觀看廚師的製作。廚師確實有巫師的技藝,僅脈脈含情地看了麵團一眼,那麵團就融化了,變形了,他的手便與麵團共舞。而廚師東張西望,不怎麽看手裏的麵團,仿佛在說,讓麵條的生命,自然而然地誕生吧。果然,像柏拉圖預言過的那樣,麵條掙脫了粗陋形狀,讓自己的本質呈現出來,瀑布般流濺。看的人歡唿起來,廚師喃喃自語,似乎先前誤用了魔力,此時正想辦法將釋放出的精靈收歸匣中,他一遍遍收攏麵條,麵條又一次次自由飛揚,歡唿聲越發響亮,人們看得手舞足蹈,我如果是詩人,肯定當場就得寫點什麽。在儀式的最後,廚師承認了麵條的自由,麵條也心滿意足地完成了自我實現,進到鍋裏去了。一切都十分美妙,不過那碗麵真是難吃啊。


    旅中,我最喜歡的一餐是早餐。我通常上路很早,可以目睹炊煙如何漸漸出現。清晨的空氣刺激胃口,而人們的勞作在八點鍾前總比之後顯得更輕鬆一些。同樣的工作,在白天無非劬瘁的,在早晨卻像是娛樂;同樣的聲音,在白天如呻吟的,在早晨可能如歌唱,當然這是對旁觀者而言。無論如何,清晨是耐心用餐的好時光,隨意選一處村鎮墟集,找到路邊的食攤,繞過安臥的黃狗,迎著本地人和善的目光坐下,其內容則因地製宜。南方的包子,北方的油條,絡繹入肚後,暖意萌發,昨天丟失的一些信心也迴來了。


    晚餐則另有風味。路上的一天中,有很大的機會見到、遇到沮喪的事,加上疲勞,到了傍晚,指望的便是幹淨的床單和可口的飯菜。然而床單是敝舊的,地板不幹不淨,房間裏燈光暗淡,因為六隻燈裏有四隻是損壞的。這時下得樓來,在一眾幌子中彷徨,而最後的選擇似乎永遠不對頭。飽受所謂招牌菜的打擊後,我通常隻點最簡單的搭配,米飯和炒菜。鐵鍋炒菜,可以說是我國菜式的核心了,盡管幾乎總是過度地烹製和調味,用來下飯倒也夠了。吃飽後,情緒也在好轉,在街上買幾個水果帶迴房裏,便覺得這一天雖有波折,開端和結尾總是好的。


    和同胞一樣,現在的問題不是吃不飽,而是吃得太飽。帶著一個沉甸甸的胃,在路上顛簸,不會舒服。不過作為匱乏時代的風氣遺存,現在的菜總是量太大。在綦江區的橋河鎮,我點了份豇豆蹄花。待見到這份菜,我趕緊把店主叫來,對她說:「你該提醒我呀!這哪是一個人吃的,這得三四個人,還得都餓得狠了,才吃得完。」店主隻是咯咯地笑,旁桌的年輕人,也吱吱地笑,好像這是有趣的事。我吃了又吃,還是剩下一半,心裏卻沒什麽不高興。飲食對人情緒的影響,隻小半在食物的質量上,大半在其餘,環境的舒適與否,周圍人的個性是可喜還是可惡等。多年前,朋友講過一個故事。他在南京吃晚飯,在路上便被一位乞丐看中。乞丐尾隨他到飯店,安靜地坐在他側麵,嘴裏嘖嘖有聲。朋友不安地說:「要不咱們分一下?」乞丐堅拒道「不不,我不急,您先請。」這樣的雅丐,帶給餐桌的是趣味,可惜我沒運氣碰到。但我遇到過很多雅客,安靜是他們的共同特點。我國的餐廳,太嘈雜了。不過我得說,多數時候,就餐的氣氛是良好的,真正的不愉快,幾乎總是來自店主的邏輯:「我們這裏就是這樣做的。」


    這簡直是無法辯駁的。旅行者的夢想之一,是吃到自己家鄉或大城市沒有的所謂獨特風味。經過多年的磨鍊,我可以放心地說,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在當今世界上,一種食物,如果有什麽原因使它偏於一隅,成為「特別」,隻有一個原因,便是它不適合大多數人的口味,有時隻是無趣,有時則相當糟糕。所謂「地方小吃」,一樣樣吃過去,除去早已傳播開來的幾種,新奇感消退後,留在嘴裏的,隻餘不快的迴味。還有,同樣一種菜,在不同的地方,起上不同的花哨名字,就變成特產了,這樣的當,很少有人沒有上過。


    如果還有比麵條更不討我喜歡的主食,就是將稻米磨成粉而製成的,不管是叫米粉、米線,或別的什麽。我不是批評它本身,我相信對億萬人來說,這種米製品是可口、美味,能引發一連串愉快想法的,它隻是不合我的口味而已。在我看來,它是麵條這個魔鬼更狡詐的一種化身。倘若這化身隻有一種形態,總是躲得過的,但與笨拙的麵條不同,在可愛的南方,米粉的製品隱藏在每個街角。在雲南,走進小食店,看到米線之外還有餌塊可吃,鬆了口氣,然而幾分鍾後發現,所謂餌塊,不過是短而厚的米線;陝南的麵皮非常有名,在白勉峽鎮,我初次享受,大驚失色道:「這根本不是麵呀。」在福建,我看到個誘人的名稱,炒白粿,立刻把它想像為一種清新、甜蜜的吃食,待擺到眼前,才發現又是那種令人信仰動搖的東西。


    我有些誇張了,其實,食物隻要無毒,能夠果腹,又能給人什麽真正的不快嗎?不會的;各種小小的挫折,反能添些趣味。如果我們因為飲食,真正心生恚恨,我相信,那也隻是因為人。隻有人,才能令人憤怒;也隻有人,才能令人傾心。北方人,不知是想假裝強悍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喜歡批評江南的食俗。而我發現,江南人對食物的尊重,在可愛與可敬之間。我在蘇州見過那裏的人吃螃蟹,動作曼妙如舞;我見過鎮江人對待湯包的風度,頗可引申以為天下訓。其實便是在北方,在北京或天津我所熟悉的城市,也能見到,通常是上了年紀的人,以極複雜的眼神注視極簡單的食物,他們的熱烈態度,我輩便心嚮往之,也不能至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道和小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刀爾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刀爾登並收藏大道和小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