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睡覺前,我品味這段經歷,心裏想,天吶,如果我在這裏停得足夠長,我會變得同他們一樣。我注意到,前來加油的當地人,看到加油站的可悲處境,沒有一個人抗議或催促。也許他們認為,今天加不上油,那就明天,或下個星期,或下一年。這與我的習慣不一樣。此刻,我另有一種理解,開始覺得「變得同他們一樣」並不全然是不可接受的。


    我研究過自己的急躁性格,卻不得要領。也許我把時間當成一種容器,而沒有屢空晏如的氣度。我發現,四周安靜,特別是人煙稀少時,我才有機會靜下心來。在公路上駕駛,車越多我開得越快,而如果前麵視野裏空無一人,我反倒緩下來,也跟慢條斯理、從容不迫這些字眼沾上邊了。為什麽如此,則不好說。


    dejavu這個詞始終沒有恰當的譯法,「似曾相識」並不準確。它說是我們每個人,特別是年輕時,時常發生的一種心理錯覺,以為此刻的場景在先前曾經歷過。近年來我隻有過一次,是在祁連山南麓的河道裏。我學著別人的樣兒揀漂亮的石頭,累了便歇一會兒,忽爾悚然而驚,因為dejavu。


    若幹天後,從幾年前的日記裏找到一段揀石頭的記錄:「看見一塊好看的石頭,有螺旋形的花紋,便揀起來捧在手中。我有一個熟人,喜歡積攢石頭,我記不起是哪一位了,不過我相信一迴到家中,便可想起來。幾分鍾後,我發現一塊更好看且更大的,就把前麵那塊扔掉了。然後我用大石塊換了兩塊小石頭……最後我迴到車裏,拿的是一塊黑白斑點的石頭,不大也不小。數公裏後,我在孫六村旁邊再次到河灘上玩,發現這種石頭遍地都是,自然氣沮,不過我在這裏又揀到個紅褐色的石塊,把它請去當我的「乘客」了。


    不,似曾相識的不是這個。我想了會兒,啞然失笑,如果能想起來,便不叫「似曾相識」了。這種現象的本質為何,柏格森這樣的哲學家會有很玄的解釋,而我隻是把它歸到「反正也弄不懂」一類當中。不過,它確實是很奇妙的感受,使我們樂於相信,我們即使作為個體,也不隻是瞬間的,更是歷史的。閱讀歷史和想像未來也有類似的功效,過去的事看多了,便覺得自己真的對古舊的時代有了感知,而那時間本來是對於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想像未來也是如此。莎士比亞說:「如果你能看見時間的種子,哪些能發芽結果,哪些不能,請告訴我吧。」我喜歡看科幻電影,盡管並不相信他們真看到了時間的種子的長勢,可這些想像甚至比歷史還給人以作為人類一員的身份感。


    副作用就是,你越是努力使自己綿延,你對人類整體的狀況越是擁有知識(我們現在隨便看幾眼電視,就知道非洲在發生什麽了),你對自我之外的世界、對其他人的內心了解越多,你越有可能急躁,難於平靜。這甚至不是個選擇問題,因為你想到選擇時,一定是已經晚了。


    避辯士之舌端


    以前挖苦過吾國人民探索世界,是以嗅聞為先導,齒舌為前驅,這是過頭的話。且實際上,世界上一切地方的先民,覓食求生,無不是最強烈的動機,而除非為經驗所阻止,不管看見什麽,無論是堅硬的石塊還是燦爛的菌蓋,先放在嘴裏嚐一嚐,日遇七十毒而不悔,乃是造福後人的義舉。我們算算《說文》中魚部有多少字,看看《詩經》《禮記》裏記錄了多少果木,或在更早的蘇美爾人那裏,數數市場上的五十種魚、一百種湯、三百種麵包,便知前人的功績,實堪感謝。至於在前人為勇烈的事,到了後代,若風氣依然,又該如何形容,那是另一迴事了。


    不過,還有一句挖苦話,不說出來,憋得難過:在一些人那裏,或在某種風氣中,視哲學如飲饌,卻以一種哲學的態度看待飲食。聽某些人讚頌某樣吃食,其神態之虔敬如祭,口吻之熱烈如享,令我輩俗人,難免肚子裏嘟囔一句道:「不就是吃的嘛。」然而所謂「吃的」,據說不僅能供養精神之所寄,且使精神本身升華,竟超越餐廳到廁所的輪迴,挾書屋而邁丹房,最後到了我等無福知道的什麽地方。


    對食物的熱情,我以為,是在食物匱乏的漫長歷史中成長起來的。不幸的是,在當今世界上許多地區,食物匱乏仍然存在。好在現在的中國,除了零星的例子,或精或粗,人們總是吃得飽。然而不需精細觀察,便能發現,對食物的熱情,在近二三十年裏,不但無消減之勢,反而日益濃烈,當然大家的興趣所鍾,不再是果腹,而是所謂「美食」了。這中間的種種氣質和傾向,是如何發生與混合,敬請社會學家去分析。本篇仍以旅行為主題,隻談路上的吃食。


    中國的旅遊地、風景區,大致有三樣內容:第一是自然之物,比如兩山之間居然有一條澗,大家便都來看,如果澗中有水,看的人更多。第二是前人所建之物,或仿前人所建的東西,比如一個七十年前的房屋,居然還在,我們隻好嘖嘖稱奇。第三便是食物了,我還沒聽說一個地方,沒有名目風騷、昂貴,在別處吃不到的美食的。自稱特產的大吃小吃,使我們的旅行圓滿,因為胃是比大腦還大的腦,它不高興,咱們就沒辦法高興。


    在內蒙古與黑龍江相接的一個地方,我被朋友帶去吃狗肉。貓肉我是絕不吃的,而狗肉,曾為希波克拉底推薦過的食物,我雖談不上喜歡,倒也不在禁食名單之列。不過那天印象最深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客的神情。深切的嚮往與衷心的滿足,先後洋溢在每人的臉上。人類是狗的朋友,斯言當矣。中間我去洗手,踩到一個陌生人的鞋上,他製止我的道歉,贈我以會心的微笑,仿佛我們同屬於某個神秘的教團,擁有兄弟的情誼。有人會以為這熱情與酒精有關,但我懷疑實為狗肉之效——那一個隱蔽、昂貴的飯店,是地方上傑出人士的出沒地,狗肉這油汪汪的紐帶,使每個人心有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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