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問題是,吳敬梓以及他書中的理想文人,所堅守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是文化中的傳統?還是道德中的傳統?書裏麵,遲衡山說:「講學問的隻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隻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說得不錯,但如果學問、功名都不講呢?實際上,書中那些糞土功名的正麵角色,除一二子外,並不講究學問,詩文也不一定好,那麽,這批士子的本色在什麽地方呢?如果說隻是某種道德價值的看守,那麽,非得吟詩弄文做文人才合格嗎?


    這個問題等於是,古典文人,在清代中期,剝掉一兩層皮毛後,核心在什麽地方。魯迅曾說:「《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嚐在羅貫中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不永久,也不偉大了。」魯迅的意思,似乎是以為《儒林外史》是為舊文人做的,那時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大家興頭正濃,難怪他有此議論。如果他老人家活到今天,也許他會進一步說,這本書,盛世的人還是不要讀了吧,讀也讀不懂。


    每個社會、每個階層都有失意者,偉大的《儒林外史》,講了一群失意者的故事。在證明這些人如何了不起上,《儒林外史》的說服力是不夠的,但小說告訴我們,他們怎樣活下去,怎樣把幻想維持下去,其中那慘澹的信心,是除了《紅樓夢》的讀者之外,任何人都需要看到的,即使是在別人身上。小說最後一個人物是荊元,是個裁縫,喜歡彈琴,在小說的結尾,他彈給一個老友聽(那人也是個市井中人),彈完後,「當下也就別過了。」—我相信任何當代人都不願意淪落到這種田地,但能夠想像在什麽地方有這種人,且能想像他們沒有餓死,多少令人欣慰。


    不讀《考工記》


    民間技藝自有流傳。古代的典籍,鮮有對工藝的記錄,然而一代代的中國人,仍然會造酒、製車、種田。隻是,若沒有知識豐富的人參加,工藝的改進必然緩慢,而且無法產生出科學。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古代寫工藝的書,少之又少,所以每一本都珍貴。最珍貴的一本,是大約成書於戰國時期的《考工記》。《考工記》是工藝大全,怎麽造車,怎麽做食器、兵器,小到編筐,大到營建城邑,挖溝築防,雖未必詳細,卻樣樣法度清楚。既有能力著述、又通工匠之事的人,古代是極少的,前人或說這本書便成於這種人之手。但書的內容如此豐富,怎麽能有那樣的百事通呢?所以更可能是士人訪問各行的工匠,記錄成書。


    讀書人能有這樣的心思,不論是出於私意還是官命,在當時算了不起。隻是陸續潤飾,有些東西難免走樣。比如《考工記》說車輪要用三十根輻條,取日月之數,這就是儒生的一己之意了。考古所得周秦古車,極少見三十輻的,大多數是二十幾根輻條。老子雖也說過「三十輻共一轂」,但老子是哲學家,可以舉其成數,不必對工藝負責。若是工匠自己來記,當不會想到要讓工藝向哲學讓步,非三十不可。


    儒生為了整齊好看,以及合於他們的哲學,對這本書的加工不止一處。仍以車製為例,按現存《考工記》的定製,車轂的長度,要合於車輪(去掉接地的一圈)的半徑。實際情況,是要比這個短一些的,不過如實寫就麻煩,妨礙閱讀愉快。


    《考工記》對車製的記錄最詳細,也最難解。為它做注的漢代大儒鄭玄,去《考工記》的時代不算很遠,註解已錯誤百出。比如車轂兩端金屬套的大小,按鄭玄的理解,粗的一端(「賢」),徑八寸多,細的一端(「軹」),徑四寸多,相差如此懸殊,世上哪有這樣的車呢?鄭玄「遊學周秦之都,往來幽並兗豫之域」,一輩子不知坐了多少迴車,何惜於湊近看一看,或者問一問製車匠呢?


    這個問題留了下來,大家都覺得不妥當,又沒有好的解釋。清代通西學、重實證的戴震,不得不改字解經,又把鐵箍的厚度也算進去,勉強讓這理想之車能夠運轉,但畢竟不合經文。他的師弟程瑤田,則以為「賢」「軹」說的是飾轂。清代對《考工記》研究最深,要屬戴、程二位,仍說不清楚這件事,而從現在的考古所得來看,先秦車轂,兩端的徑差縱有,斷不如書中所記那樣懸殊。至於是記錄或傳抄錯誤,或「賢」、「軹」別有所解,就不知道了。


    《考工記》流傳中或有錯誤,但擁有這本書,是我們的幸運。有個成語,叫「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其中的「輔」和「車」,舊訓一直是解作頰骨和牙床(我記得我上中學時的課本,還這樣解釋)。直到清代的王引之,才正確地指出「輔」是加固車輪的額外輻條,所謂「夾輔」是也。《考工記》中沒有講到這種「輔」,它少說了一句,大家就糊塗了一千年。若無《考工記》,我們對先秦社會的知識,秦漢以前的技術史,要少掉一半篇章,古籍中許多名物,也更不可解了。


    我們平時讀書,是想不到《考工記》的,因為它又枯燥,又難讀。另一本著名的《齊民要術》,也同樣鮮有讀者。古代對技術,沒有設立專門的學科,也沒有專門的知識係統,讀者不會,會者不讀,技術發展固然自有其進程,隻是無法鑽入讀書人的法眼,成了地下的暗河。


    戴震曾感慨,經書中有些地方,若無實際知識,是理解不了的。他舉了些例子,如不懂天文,讀不懂《尚書》;不知古音,讀不通《詩經》,沒有數學知識,也看不明白《考工記》。他說,對這些事,「儒者不宜忽置不講」。但對古代的大多數讀書人來說,除了「忽置不講」,也沒什麽好法子,戴震自己若不是懂些西方歷算,對《考工記》怕也隻好忽置不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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