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宋人,時常批評李白的另一種庸俗,如蘇轍說他「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蘇轍說這番話,大概想到了李白應永王徵召的事,其實李白當年應玄宗征,也未必很合他對自己的描述,但詩人一接詔書,恨不得連夜收拾行李,他當時寫的一首詩,後幾句是: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們都知道小人得誌的樣子;敢情大人得誌,樣子也不很好看。李白上長安,「當年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好不揚眉吐氣;雖然未得重用,但在他自己的描述中,卻不是如此。這番際遇,以後他一有機會必要提到,看來是視為人生的高峰了。另外,說起前引詩中的「愚婦」,他還另有一首詩,頗見心誌:「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來時倘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說起「蓬蒿」,李白一直瞧不起不立事功的人,羞與夷齊原憲這些人為儕,更不用說默默無聞的微賤之輩。


    盡管如此,大多數讀者,包括我,還是打心眼兒裏喜歡李白。李白固有庸俗膚淺的一麵,但誰不呢?隻要庸俗得誠懇,膚淺得天真,一樣能招人待見。李白不能為人下,在我看來,這是可貴的品質,另一種可貴的品質,不欲為人上,李白這方麵的成色如何,不是完全清楚,但看起來,他不像那種硬心腸、不擇手段的人,他的一些猛誌,時不時地要讓位給自己的同情心呢,那麽,就幾乎沒有什麽,讓我們不覺得這個人雖然有點討厭,畢竟頗可親近的了。


    要緊的是,李白是世俗幻想的代言人。咱們這些世俗之輩,平民百姓,自古以來一些零零碎碎的幻想,白日夢,一直在殿堂外麵流浪,羞羞答答,找不到體麵的描述,遇到李白,等於有了收容所。他的詩才,解救了他自己,也使無數普通人,用不著在形容自己的誌向時張嘴結舌。


    李白盡管愛吹牛,抒寫自己柔軟的感情時,是誠懇而不掩飾的,帶來了他最好的一批詩句,也給他帶來了女性讀者,— 一個沒有女性讀者的詩人,簡直就算不上詩人。我曾經向四個人詢問,最喜歡李白的哪一首詩,隻有一個人答了一首豪言詩,兩個人喜歡他感性地描寫自然的詩句,一個人喜歡他寫愁緒的詩。我想像中的接受比例,也恰好如此。


    不讀李賀


    曾有那麽個時代,詩歌鋪天蓋地。我們在報紙的二版或四版上看到一兩首詩,毫不覺得異樣,也不把目光挪開。我們讀詩。他們寫詩。那時候,一個人可以大大方方地自稱詩人,不用擔心周圍的人會一鬧而散;一個丈母娘,對女兒嫁給了詩人,也不覺得大禍臨頭。—這些並不是發生在幾千年前,幾百年前,或海外仙山上的事,而就是三十年前,我們國家的事。


    三十年。發生了什麽,改變如此之快?是這個民族精神上已豐腴有加,不再需要詩歌的滋潤,還是減肥成功,容不下那些短行的贅物?是應該怪罪你我這樣的人過於誌得意滿,看不起所有細膩的感受,還是該褒獎製片人和gg商,提供熱烈的公共消遣,使我們有好多理由,沒有一點時間,和自己廝混?也許,這個現象不過是某個進程的附屬品,而那個進程,大家都知道,正把我們這一大群人,改良為綽綽有餘、作作有芒、振振有辭、津津有味、全無心肝的成功人士。


    《春秋》責備賢者,如今是冬夏,那就責備弱者吧。我們的白話詩人,一百年來,越來越不在乎鍛鍊語言,而如果詩歌隻是用日常語言,表達日常情感,還有誰不是詩人呢,本土的茹爾丹準要說,原來我已經說了四十年的詩了。須知,精緻的表達不一定是詩,但詩一定得是精緻的表達呀,精緻的表達加上非常的感受如「縱做鬼,也幸福」者,才是我們想看的,相反,「在城裏幹活不僅要流汗,還要用腦子」這種日常加日常的妙句,再偉大也不太像是詩。


    我們對詩人的期望很高。語言即頭腦,語言的豐富就是頭腦的豐富。突破日常語言的樊籬,詩人是先鋒;所以我們熱愛詩人,因為如果沒有楚辭,中國人的世界要少掉一半色彩,所以我們容忍詩人,因為哪怕是最失敗的語言實驗,產生出最可惡的作品,也有可得鼓勵的地方。


    李賀那些最雕琢的詩章,不妨看作是他的語言實驗。在李賀的詩裏,我們可能更喜歡「東家蝴蝶西家飛」之類,平實而不失巧妙,不太喜歡「一方黑照三方紫」之類,用力過甚,但李賀的價值,倒在後者。語言如何能夠調度我們對感覺的記憶,如何通過巧妙的安排,在讀者頭腦中刺激出新鮮的畫麵,不實驗怎麽知道呢?


    我們最早接觸李賀,是在中學課本裏。課本選的,都是李賀成功的作品如《金銅仙人辭漢歌》、《雁門太守行》、《李憑箜篌引》。早些年,我曾有一種意見,以為中學課本裏也許不必選入李賀的詩,免得引導學生寫得過於纖穠。那時,我還覺得選朱自清的文章,不該取《荷塘月色》和《綠》,正如不推薦李賀「綠波浸葉滿濃光」那種用力的方向。


    但時過境遷,現在我覺得,學生於修辭上用心,不管什麽方向,都是好事了。看看我們現在的報紙、我們的網絡,然後,最可擔心的,看看我們的作家,對語言沒什麽敬重,而據說,這樣的漢語,還要推廣呢。如果頭腦幹枯、想像力缺乏可以傳染的話,還有比它更好的載體嗎?而所謂巧妙的文字,一大主流,是將詞放在本來不該在的地方,像是把材料胡亂扔到坩鍋裏,冀在讀者頭腦中自行反應,—萬一產生出什麽奇妙的物質呢?哪怕是爆炸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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