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李賀也有過類似的努力,但實驗和混鬧還是有區別的,我們知道李賀是如何苦吟。他前後左右,都有詩人用雕嵌的法子寫詩,並不都成功,畢竟,拚命去表達腦子裏的印象,拚命去掩飾腦子的空空如,其結果隻在最表麵上才相似,有經驗的讀者,一眼就可分辨開來。


    如此說來,對李賀詩歌的態度,就有點複雜了。一方麵,不希望漢語在他的方向上,走得太遠,另一方麵,又想推薦所有的詩人,讀讀李賀,特別是他那些名氣不大的篇章,就當是去看看古代的詩人,有多麽盡職盡責,或還可以幫我們想起一種塵封已久的情感,叫羞愧。白話漢語作為書麵語,是吃著激素成大的,拿我自己來說,寫起字來,極少有得心應手的時候,總是絆絆磕磕,踉踉蹌蹌。我自己已經絕望了,便指望別的作家,寫出新的條理。不管怎麽說,要馴化這頭不勻稱的巨獸,除了作家,我們還能靠誰呢?秘書?記者?如果漢語的規範形成在他們手裏,大家也都可以閉嘴住手了。


    不讀王維


    中國畫最感人的一個主題,是將人與自然界的關係圖寫為極富詩意的場景,或渡頭落日,或墟裏孤煙,或江中漁火,或隔浦人家,青溪盤繞的柴門,紅樹遮掩的山窗,霧曉的舟子,雪夜的騾夫,等等。


    為什麽這是感人的?為什麽我們覺得這些畫麵優美而富於意味,那意味又是什麽?為什麽「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令人神往,改成「青溪兩千仞,中有二道士」便成了笑話?與其尋求枯燥的答案,不如繼續欣賞古人的用心。最典型的山水畫麵,我以為是在王維的半首詩裏:


    「不識香積寺,數裏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


    山水詩和山水畫,起於六朝,復興於唐。和六朝的亂七八糟不同,雖然經歷了安史之亂,王維的時代,仍可以稱為盛唐,國家高歌猛進,人民欣欣向榮,那麽,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這些人,對個人命運及社會狀態的看法,如此暗淡,是不是多少有點奇怪呢?


    和眾多的儒士一樣,王維年輕時,也是奮發向上的,從他受張九齡的汲引而做了右拾遺,到九齡南貶,也就在兩三年的時間裏,王維對政治的興趣,如同青年人的熱情,迅速冷卻。但政治挫折並不足以解釋他後來的立場,他和當時的一批士人,發自內心地厭惡被賦予的社會使命,對政治和倫理生活失掉興趣,早就發現傳統的為儒家所描繪的天下圖景,乏味到毫不值得嚮往。


    王維自己的理想國,與其說在真實的山水之間,不如說是在想像之中。他幾次退隱,又都復出,他厭惡人際的紛攘,又受不了貧窮和寂寞,他自稱是清正的人,卻不得罪每一位大人物來往,不論那人是李林甫、李輔國,還是安祿山。用他自己的話說,世事浮雲,何足關心,所以虛與委蛇,心不在焉,便解除了舊有的道德責任,不為禮法所累了。


    對意趣相近、卻葆有節操的幾位前人,他有所批評,或者說,藉批評以自辯。洗耳的許由,不解至道,解印的陶潛,忘大守小,至於嵇康的抗爭,在王維看來,更是毫無意義,「頓纓狂顧,豈與俯受維縶有異乎,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人事中的善惡,既無分別,出處去就,也便無所謂了。


    徹徹底底的犬儒主義,與對合理生活的美好嚮往,就這麽結合起來了。在後世,更加明顯,一個人隻要把自己想像為理想主義者,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個現實主義者了。山林之思,一直是士大夫的隱身草,幾乎沒有一人,不是一有機會,就圖山詠水,如單看那些詩文,你會奇怪,古代中國,怎麽還找得到肯去做官的人,何況為之打破頭乎。


    王維想像中的山野,能將人洗淨,使無所不安,又是友好的道具,給空虛賦予意義。王維學佛,得一空字。有意思的是,他,以及後來的一大批人,將空寂的概念,從哲學下拉到實際生活,這固然不是錯誤,但也足為遁術了。


    王維的畫沒有流傳下來,世傳的幾幅,都不可信。據說他喜歡畫「雪景,劍閣,棧道,騾綱,曉行,捕魚,雪渡,村墟」。在蕭瑟的環境裏,人的活動,仿佛迴到本來,構成與自然界的單獨關係,雙方共演一出啞劇,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天才的力量便是如此,王維描繪的清靜世界,那是上帝也造不出來的。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自憐自惜如此,誰不願意誦讀呢?我熱愛王維的詩,也艷羨他過的日子,借用宋人的評論,是富貴山林,兩得其趣。看來用不著雲霞俠侶,鳥獸朋群,便在人倫中,也可安擁世外之思,辦法之一,就是讀王維的詩。


    在另一首詩裏,王維寫道:「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問君何以然,世網嬰我故。」世網攖掛,沉吟難去,所以要歌式微而寫空林,以冀明月之一顧。王維畢竟是有遠誌的人,後人無王維之誌,行則百倍不堪言,來遷之餘,畫一大山,中置一峨冠而貌類君子者,曰此我也,此我心隱處也。明月有光,寧照此物耶?


    不讀韓愈


    古代文人,如果寫得好一些,現代人就叫他文學家,—這也無所謂了,反正「文學」裏早已什麽東西都有,猶如文聯裏什麽人都有。是的,文學早已被普遍理解為帶有「文學性」的文字,而「文學性」,聽起來不知所雲,但據說實有其物,可以在「隻盼墳前有屏幕」這樣的詩歌裏或小說裏找到,也可以在說明書或gg詞裏找到,正如行家可以在鄉下的藍門簾子或上古的瓦罐上找到「藝術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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