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後世公羊學並不流行,因為公羊學裏麵,包含著一些為君主所不喜的思想。比如按公羊學的政治圖式,沒有什麽鐵打的江山,天命變易循環,以有道伐無道,便如湯武革命一樣理所當然,這一點,和孟子的學說接近,在古人看來,都有可能「啟亂臣賊之子心」。董仲舒的儒學,在後世又被改造了,讓獅子不放心的內容,又去掉了一些。


    我們今天看來,公羊學裏確有比正統儒學高明的地方,比如對「夷狄」,往往以文化、禮義,而非以遠近來區分。《公羊傳》裏有一句話,「中國亦新夷狄也」,說的是有幾個中原國家行事不妥,所以視同夷狄。後來—比如晚清或現在—常有人拿公羊學的這一態度,來反對排外,也是稍微有點奇怪的,反對排外就反對排外,還用到古書裏找理由嗎?


    公羊學自漢代以後,一直式微,復興是在晚清。對新式人物來說,公羊學能提供的理論武器其實沒有幾件,但大家都習慣於自家有病自家醫,便是明明用著新藥,也喜歡放在舊壺裏煎一煎,或作簡單的比附,便發現「敢情這藥方我家裏原有,隻是忘記吃了」雲。康有為曾說:「大約據亂世尚君主,昇平世尚君民共主,太平世尚民主矣」。說君主便說君主,說民主便說民主,非要塞到公羊家的三世說裏,搭配整齊,便以為有趣之極,深刻之至,正是古傳的毛病。


    顧頡剛算是破舊立新的大將了,後來卻說,本以為這些年來是用歐美的新學來變易、代替中國的舊學,迴頭一望,「在中國原有的學問上的趨勢看來,也是向這方麵走去」,—好幾千年裏從來沒有順著「走去」,卻仍然是「趨勢」,這種信心,已難以評價了。近來研究公羊學的專家,有幾位很值得敬重,且也力主變革,但為什麽一定要把起點向後拉?有時我懷疑,中國果真是個特殊的國度,有特殊的國情,而唯一的證據,恰是有那麽多人相信如此。


    公羊學是個完整的、打通自然哲學與政治哲學、解釋一切的政治理論,現在的新公羊學,更是如此,而且更加詳盡。不過,我對所有完美的理論,都有戒心,因為如果不讓現象屈從於理論,那種完美本無法達到。古希臘有個故事,說有個大盜叫普洛克路斯忒斯,強迫受害人睡在他製的鐵床上,若身比床短,便強拉使與床齊,若身比床長,則截去餘出來的腿腳。紛繁的萬象,我們的複雜經驗,放到任何一種理論的床上,會恰好一般長短嗎?我是不信的。


    不讀《老子》


    春秋,在現在看來,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時代,人們健樸、高尚、講規矩,但在春秋士人眼裏,那是個政治失敗的年代,禮崩樂壞,王令不行,大小諸侯僭禮越分,戰爭連綿,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記載很少,但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批有知識的人,主張各異,卻有一樣共識,便是社會狀態糟透了,須加改變。


    孔子和老子都是極富同情心的人,但他們的社會設計幾乎相反。孔子提倡道德的個人生活和完美的社會秩序,老子對此搖頭,特別是對後者。他認為人無法被自外約束,社會本身就是失敗,正如秩序本身就是混亂之因,在老子看來,唯一的出路就是解散社會,或把社會限製在最小規模上。


    《老子》一書,基本上可以認為是老子的思想彙編,盡管成書於何時及何人之手,尚無定論。以前我們見到的讀本,都曾經後人陸續附益修飾,感謝考古學家的工作,現在,我們有了幾種更接近原貌的文本。


    從《老子》書來看,悲觀的老子,提倡的方法是從文明後退。在他看來,人們為利益而紛爭,是任何製度也解決不了的,唯一的辦法是消滅利益,無可爭,則民不爭,無可盜,則民不盜。富貴隻會害身,金玉滿堂,誰也守不住,反過來,每一個人都窮得要死,天下就太平了。


    與之相輔的,是消滅欲望。窮人也會渴望富足,欲求那些雖然看不見、卻可以想見的東西,所以要讓人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無用的事物。五音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都在排除之列,如果你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些五花八門的事,想不清心寡欲也難。


    按老子的意見,文明的進程,就是大道被破壞的過程。失道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真希望孔子見到這樣的主張),仁義禮智,不是挽迴美好社會的通途,倒是失敗的路標。老子的見解,是從原路退迴,他提出的辦法,從社會和個人方麵,分為兩種。第一種,是統治者要臨天下以虛靜,你在這裏吃肉,人家聞到了,難免也想吃,你在這裏聽音樂,人家聽到了,難免也想聽,你提倡任何事情,都會使人競爭。所以要無為,「其政悶悶,其民淳淳」。


    《老子》裏有驚心動魄的話:「古之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民也。夫民之難治,以其智也。」需要為老子辯護的,是他的愚民主張,和後世施行的,並不一致。老子倡愚民,不是為了舉天下而奉一人,而是要君民同歸於簡。但不管怎麽說,他也確實為愚民主義提供了一種理論解釋。


    老子主張的第二種途徑,是個人的自修(這一點後來被莊子發揮了),本質上說,這是弱者以弱自存的生活哲學。他說,眾人都興高采烈,我獨在一邊發呆,眾人都聰明靈俐,我獨在一邊發傻,這才叫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榮守辱,這才是被褐懷玉。對眼前混亂的世界,什麽也不要做,不要勉強,不要為天下先,也不要故示人以別,你們忙你們的,我則「居以須復」,走著瞧,—不,是坐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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