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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 作者:張愛玲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裏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些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他們放大了十幾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嗬,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僕歐敲門進來報導:“巴克先生來了。”愫細噘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話?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裏來。巴克背著手,麵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些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髮,頭頂正中卻隻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裏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裏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地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麽?”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吧?不見得帶燒飯的僕歐一同去!”巴克奇$%^書*(網!&*$收集整理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麽?”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漲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嘆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隻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麵對著窗子,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麵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幹涉的權利。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麽一迴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麽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麽?”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地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為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的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鍾,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裏,看樣子是……受了些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作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些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嶽母帶了女兒四下裏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褲袋裏,露在外麵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是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閃閃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些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辯;就連對於最親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麽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鍾,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鍾擺的滴嗒之外什麽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鍾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鍾還是一架鍾。女的,成天的結絨線,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麵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麵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麵又何嚐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地飄粘在他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他把一隻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兒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裏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擔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麽,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褲袋裏,露在外麵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是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閃閃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些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辯;就連對於最親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麽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鍾,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鍾擺的滴嗒之外什麽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鍾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鍾還是一架鍾。女的,成天的結絨線,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麵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麵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麵又何嚐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地飄粘在他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他把一隻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兒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裏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擔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麽,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