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裏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裏。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麽,隻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些酸痛。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復了控製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迴來,僕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麽。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哪!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您那兒麽?”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裏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地把聽筒拿在手裏,仿佛是發了一迴子怔,方才橐的一聲掛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迴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遼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些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剎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的簡直不象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她在前麵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些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麽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麽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地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詛咒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地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迴過頭來,草草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那是凱絲玲的臥室,暗沉沉地沒點燈,空氣裏飄著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台的鐵欄杆上。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隻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地叫了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著豁喇喇拍著欄杆,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地比畫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嗬,羅傑,你為什麽不早一些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欄杆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些讓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欄杆底下鑽了過去,麵朝裏坐在第二格欄杆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麵對麵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麽?”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麽?”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麽?無論如何,我在這裏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他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著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盾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麽,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迴去了吧?”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褐色的頭髮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抬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著兩隻手臂,手指摣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麵奔下樓去,抱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牆上推,仿佛怕她有什麽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地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僕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迴來之後,依舊要見到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麵,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唿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迴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僕歐們預備晚飯。僕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麵笑一麵銳叫道:“喂,餵!你這是做什麽?”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麽美!燈影裏飄著她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髮。長著這樣輕柔的頭髮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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