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師父麵壁九年之際,正值朝然舞勺之年。


    時年他常坐山崖間,聽鬆濤之聲,白衣一襲隨清風飄搖。


    本是一心修煉,心無雜念,某夜在崖頂上采月之精華時,見天邊有光點閃爍,竟比朗月還要明亮。


    他初以為是璀璨星河,但那“星河”並不恆久,又接連著三夜同一時辰閃爍。


    他心中有奇,卻不敢妄自下山,畢竟師父們閉關前有囑咐,不可隨意下山,一切等他們出關再說。


    修行之所以隱,必然要使清淨。


    師父們修行,不喜被打擾,自然禁朝然於山中,免得下山惹了事,山上還不清淨了。


    何況朝然涉世不深,若無他們看管,自持之力又不強,怕受塵世點染,而動搖了修仙根基,豈不可惜。


    是以,朝然顧及到此,翌日換了個方位,采山川之精氣。


    這次感應到一處遠山,靈氣旺盛,若是修行,必定是好去處。


    說不定還能在師父們出關時,見到日益精進的他而大喜過望呢。


    此念在心中萌生許久,終於在一日清早,他奔赴遠山采氣修煉。


    途經一鬧市,張燈結彩,敲鑼打鼓,喜慶非常,甚是喧鬧。


    他頭戴一頂帷帽,穿行在人群中,第一次見如此多生人,難免不自在,便加快了腳步。


    摩肩接踵中,聽聞此地神巫將領著虔誠子民,迎接神人去,是以,街上所有人都朝著一個方向湧動,隻有他是逆行的。


    “神人?”


    師父們皆言他父母羽化飛升成仙成神,朝然對此甚為敏感,不料才頓住腳步,便被人推搡著擁向前了。


    “你們……”朝然的話淹沒在沸沸揚揚中,被撞得搖搖晃晃,卻始終壓著他的帷帽,撞歪了就緊忙扶正。


    懷息師父說過,君子正衣冠,進退有度,端莊謹慎,如今全都拋掉了。


    人群的湧動忽然停止了,但因行動受限,前後左右挨著,他也不會因此栽倒,倒是連立足之地也小得可憐。


    這群人為何突然不走了,還自動讓出了寬道?


    個子不高的朝然踮起足尖,才看清前麵來的送神隊伍:


    近百人的龐大隊伍占了整條街,前麵開路的是身穿錦色衣、扛著標旗的八人,莊重肅穆。


    緊接著的是撒花的紅衣蒙麵女子,長袖舞動,娉婷嫋娜。


    中間是一個被高抬的壇,壇上有華蓋遮頂,從群眾的歡唿聲中得知,此高壇便是他們所說的神壇。


    神壇用金色錦緞蓋住,上墜著珠光寶石,華麗的裝飾使其光彩奪目,而神壇上盤坐的少年,便是人們口中所說的“神人”,即“神選之人”了。


    神選之人是否就是即將成神之人?人們的供養與唿聲助力其成神?


    整個神壇被底下的十六人抬著,此十六人謂之“護神人”,金衣披身,闊步向前。


    神壇之後是同樣被高抬的神巫,神巫在後頭護持,臉上塗彩,著黃衣戴黃冠,大跳巫舞。


    圍著神巫前行的八人同樣跳著粗獷之舞,旋轉躍步向前。


    兩側均是樂人,敲鑼打鼓奏樂,後頭一群平頭百姓也跟著跳起來,說是沾神喜氣。


    朝然隻對“神人”感興趣,也想瞻仰其容,便使勁墊高腳尖,雙瞳凝碧直視那神壇上的少年。


    武載師父曾言,眾生身上皆有“氣”,但氣之高低不同,愈高愈好,氣之顏色亦有分。


    若有仙緣者,身上之氣呈黃白紫,若呈紅色,乃世間富貴之人,而呈青、灰之色則屬於兇惡之人,不可靠近。


    若有人眼能望出眾生之氣,即善於望氣者,便可修望氣術。


    但武載師父也隻是對他說說罷了,尚未教他如何練望氣術,倒是說他有此異稟,稍加苦練,其術遂成。


    朝然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能感應,即使雙眼望不到對方之氣,卻能感應對方善惡乃至是否有神靈眷顧。


    而神壇之上的少年,顯然平平無奇,並非人們口中所傳的“神人”,即使被高抬被供養,也成不了神,可眾人似乎並不知情。


    朝然長眉一皺,想都不想,匆忙擠出人群,追到前頭去,橫開雙臂,直接將送神隊伍截停了。


    眾人的歡唿頓時消停了下來,後頭的腳步刹不住,神壇晃了兩晃,而跳舞正酣的神巫,更是險些從台上滾落下來。


    “發生了什麽事?!”後邊傳來一陣嗬斥,“送神不能停!誰讓你們停下來的?!”


    “前麵有人攔住了去路!!”


    “何處來的莽撞小子?竟敢攔神去路?!快走開!”前頭扛旗之人瞪大雙目,帶著激昂的語調喝道。


    眾人訝然,紛紛怒聲指責他衝撞了神人,會惹神人降災,給南海地帶來災禍的。


    “哪裏冒出來的?誰家的?!”


    “大不敬啊!快帶走吧!!”


    “走開啊!”


    話雖如此,也沒有人願意上前來將他拉走,萬一被認為是此人的長輩,豈非也一同受到指責,甚至是神明的怪罪?


    朝然吸了吸氣,斬釘截鐵道:“你們錯了!他不是神人!”


    堅定的語氣,嗓音卻很稚嫩。


    人群頓時起了喧嘩,似退去的浪花,一層層往後推送,直至傳到了神巫耳朵裏。


    這可了不得!


    神巫氣得抖大袖,自後頭匆忙走上前來,立即責問:“什麽人膽敢忤逆神明旨意?!”


    這一問,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一個瘦弱的小少年身上。


    他戴著帷帽,人雖小,但張開雙臂攔路的姿勢倒有幾分氣勢。


    神巫鷂眼一翻,淩厲的目光向扛標旗的幾人掃了一眼,頗有責備之意,嚇得他們都低頭噤了聲。


    朝然知道來者不善,屏息斂氣,依舊雷打不動地定在原地。


    神巫下顎一抬,冷聲斥道:“小小年紀,大膽包天!當街攔路,衝撞神人!惹怒神明降罪,你擔當得起嗎?!”


    “唉喲神人千萬別怪罪啊!”眾人忙朝著神人虔誠躬身,乞求赦免不敬之罪。


    朝然似乎都能看到神巫鷹鼻鼻孔了,但麵無懼色,重述道:“他隻是個尋常人!根本不是神人!”


    神巫胡子抖了抖,朗聲道:“他確實隻是尋常孩子,但身上有神靈眷顧的印跡,是神明選中之人,勢必要敬獻給神明。”


    此為眾所周知之事,神巫有恃無恐,但也不想與他費唇舌,以免耽誤吉時。


    朝然義正辭嚴道:“你們祭獻活人?!真正的神明,絕不會允許你們做傷天害理之事!”


    但他的話似乎並不奏效,人們無動於衷。


    神巫怒了,大喊一聲:“來啊,把他拉開!”


    這聲一出,忽地衝出兩個人來,就要將他拉開。


    朝然閃得快,邊閃邊道:“你們不能這麽做!他是無辜的!神明不會樂意的!”


    神巫見常人拿他不住,猜想他或有異能在身,便閃身近到他跟前,一把捏住他的細手,一繞就鉗住了他下巴。


    不知使了什麽手段,竟使他動彈不得了,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帷帽的輕紗被撩起了一角,神巫狠厲的眼神忽地定住了,這張臉驚為天人!


    那是絕無僅有的得天庇佑之人,換而言之,這才是天選之人!


    神巫似乎看到了此人日後將會取代自己的位置,成為一代巫師,尤其這讓人心驚的臉龐,似乎昭示著他的命運,也將會被其拖累,因此改寫!


    留不得……神巫眯縫了眼,暗生殺意。


    但,何不利用這張臉來助自己度過一劫……


    他心中有了主意,鉗住朝然的手不鬆,轉而向大眾闡明:“此人敢對神明不敬,原是有得天獨厚之姿……諸位鄉親,我們終於找到天選之子了!”


    神巫話音一落,人群雷動,他伸手忽地將朝然帷帽摘下。


    見其容貌,眾人又驚又喜,人群情緒高漲,各個傾身向前來,激動得無以言表。


    “天選之子必然比常人更有覺悟,他攔住隊伍,定是想要敬獻自己了。”神巫高亢的聲音從朝然頭上落下,朝然心裏頗不是滋味。


    後塵師父曾言,世道澆漓,人心堪比豺狼,不乏人吃人象。


    他起初不懂,以為是師父危言聳聽,借詞避世修行,如今深有體悟,卻也為時已晚了。


    “此次獻祭,神明必定滿意,南海地的子民有福啦!”


    神巫雙臂一揚,一番鼓動,人群沸騰起來。


    於是,朝然便如同那待宰的牲畜,被姑娘們強行帶下去梳洗整理,用香薰了一遍,還精心裝扮了番,披上華服,蒙上珠紗,將其容貌修飾得過分“豔”了,比之先前那位少年還要隆重。


    聽聞他長得似母親,便夜夜對畫像臆想母親容顏,在此之前倒未曾接觸過女子,亦尤為好奇,如今見這群姑娘,心中好奇盡數拂去。


    那些姑娘們恭敬地伺候著他,眉目間又流露出對他的歡喜,卻又不敢冒犯,朝然心間一陣委屈上湧至喉頭,噙著淚不敢落下。


    懷息師父說過,大丈夫淚不輕彈,能吃進任何委屈,吐出來的便是一番成就,但此刻他隻覺得辜負三位師父的教導,這“成就”怕是看不到頭了。


    怪隻怪自己學藝不精,但卻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神明真的允許人們以此方式來向他們討好諂媚麽?


    縱然人們有求助於神明,表決虔誠,也不該罔顧人倫啊。


    朝然如個木偶般,任人擺弄,還被定在了神壇之上,盤腿而坐,雙掌交疊,掌心朝上,除了雙眼能動,其餘皆動彈不得。


    他也終於能體會被人抬舉的感覺了,其實真不好受。


    原來那小少年估計也是被嚇傻了,才一臉的麻木,雙目空洞無神。


    送神隊伍整裝待發,說是不能停下,不也所有人候場候了半晌,全憑神巫一句話罷了。


    南海地盛產扶桑花與芄蘭,把扶桑花搗碎,用其紅汁染芄蘭種毛,晾幹收入囊中。


    今日大喜,送神大街兩旁的高樓之上,有人於迎風口處,將紅色的芄蘭毛撒落下來,其毛細軟,上有帶著米粒般大小的細種子,從高空而下如同開了傘般旋轉墜落,十分爛漫驚豔。


    滿天紅羽落下,整條街沉浸在一片紅彤彤中,異常喜慶,讓初來乍到的山河忍不住驚歎,今日一定碰上了個大喜日子。


    “這是在做什麽?”山河的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也不看是何人,就直接開問了。


    “迎神送神,接風洗塵。”那人隨口一答。


    “迎送哪路神仙啊?”山河雖被人群擠著,卻按耐不住好奇的心,似乎滿心期待如此熱鬧景象,到底是哪位神仙大駕光臨了。


    “迎不厭山神。”


    “不厭山神?是哪位神仙啊?”山河愣了片刻,打小所認的神仙中,還未曾聽此名號,“在何處發跡的啊?”他還未問完,便被人們擠開了。


    後頭的鼓樂聲一上來,整支龐大的送神隊伍被擁上了街道。


    這般喜慶洋洋又熱鬧非凡,讓山河興奮不已,管他哪路神仙,既然是送神,那便沾一下喜氣,也開心開心好了。


    他混入歡唿雀躍的人群中,跟著他們手舞足蹈跳了起來,好生快活。


    前頭開路加了入歌舞護持,舞曲高亢激烈,人們衣袖相接,忘乎所以,倒比之先前的隆重得多了。


    朝然於神壇上,看著底下那群麻木的人沉浸在酣歌恆舞中,忽有幾分看群魔亂舞的錯覺。


    而他此時悲傷與恐懼統統沒有了,他倒是想看看人們所供奉的神,到底是什麽神,竟能這般縱容神巫胡作非為。


    若是爹娘得道成仙,在天看到如此一幕,該作何感想?


    可他們早已脫離了人世,現世一切與他們無關了,便也不管人間是非了,哪怕被敬獻的是自己的孩子。


    而三師父對他的突然離開也不知情,九年麵壁何等重要,斷不能中途停止。


    是以,他也不奢望會有何人來搭救。


    於是乎,淡定的悲哀都在其雙眼中呈現出來了。


    山河跟著隊伍歡跳,腰間掛著的麵具隨其旋轉起落。


    他太喜歡這種與大眾同樂的感覺了,融入其中,似乎所有的煩惱都不值得一提了。


    就在他不經意的迴身之際,目光瞟到了後頭的高壇,上頭似乎還有個身影。


    就在他準備凝目看清時,忽響起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就在前頭。


    有人不懼爆竹,仍然向前跳去,山河卻趁著濃煙,抱著頭往後頭溜去了。


    人說隆重的是八抬大轎,到底會是什麽神仙,需要用十六人抬?


    山河抬眼凝視,但見神壇上端坐著的神,披著華裳,臉蒙珠紗,雙目低垂,不悲不喜,淡定得似乎超脫了凡俗。


    那淡泊神采映入他眼簾,較之底下的躁動與火熱,壇上的卻是難得的清涼,看得他心曠神怡,但山河知道,這位被人們抬著的不是神,而是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河未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逐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逐樂並收藏山河未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