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敲鑼打鼓的過去之後,鬼城又恢複了原貌。


    山河幡然記起,他的果子還丟在路中間呢,於是又匆忙迴頭找。


    身後的朝天歌寸步不離跟著。


    山河撿起個打翻在地的空籃子,看著地上那些被踩爛的果子,心塞塞的。


    朝天歌道:“這些都不要了。”


    山河撇了撇嘴:“可惜了……”


    朝天歌直接將他的籃子提過手,道:“再買過。”


    “算了,不買了。”山河一想到自己竟然連幾個果子都買不起時,便有一種無處施展“財”氣的挫敗感。


    朝天歌二話不說,提籃尋到一處蔬果攤,在山河驚異的目光中,用冥話同頂著兩隻鼠耳的攤主少婦交流了起來。


    且不說朝天歌為何會說冥話,就他那從容交流的模樣,讓山河忽覺得他是幽冥的常客。


    朝天歌繼而又在山河目瞪口呆中,伸進少婦袖口,似乎隻跟對方握了握手,隨後掏出了一張冥幣,遞給了少婦,心無旁騖地挑揀起了果子。


    關鍵還挺便宜的樣子……


    山河看得一愣一愣,腳上忽傳來一陣瘙癢,他低頭一看,一條細長的老鼠尾巴,正探進他靴子裏頭,嚇得他疾然後退了一步。


    “砰”的一聲,山河猛然抬眸,但見朝天歌手裏的果子碎得連渣都不剩。


    被、被他捏爆了?!


    那少婦忙不迭抽迴尾巴,嚇得原形畢露了,這是一隻耳朵上別花的老鼠。


    它嘰裏咕嚕地哆嗦著,朝天歌眼中的淩厲讓山河有些錯愕。


    在他還沒爆發時,山河趕緊按住他手,將他帶離開去。


    忽地一張符飛了過來,一下切中了那鼠精的尾巴,隨著一聲哇呀慘叫,它那條尾巴赫然斷成了兩截,那張插入木樁的符也頓時化為灰燼。


    山河瞪大了眼,這……還是原來的大祭師嗎?


    “那個,我覺得它……”山河話到了嘴邊又噎了迴去,畢竟眼前這個人氣還未消。


    朝天歌問道:“它不懷好意,受點懲罰,你還當它可憐麽?”


    山河一時無言以對,似乎他說得有理,而且自己怎就突然變得心軟起來了?


    “你怎麽會說冥話啊?”他連忙轉移了話題。


    “聽久就會了。”朝天歌脫口而出。


    “聽久?”


    朝天歌頓住腳步,似乎在猶豫些什麽,忽道:“迴鬼店吧。”


    他看起來似有滿腹心事,恰好山河也有事情問他,便靠近挽住他的手,眯縫了雙眼道:“好,迴去。”


    奇也怪哉,朝天歌竟然也自然地迴握住他的手,惹得他心癢癢的。


    “對了,剛剛你怎麽和它握起手來了?”山河還是想知道,對於這個素來拘謹的大祭師,怎麽到了幽冥,就變得隨性了?


    是這段時日經曆了太多,讓他轉了性子?


    朝天歌道:“那是‘袖裏價’,通過捏指來估價,可理解為討價還價,在幽冥盛行,但隻有在鬼市待久的鬼魂才知這套規則,若是不懂,新來的也易被訛詐。”


    “……”山河頓時覺得自己的生意經都白背了,枉他還以為是靠朝天歌“出賣色相”,才得個便宜的價。


    “那你怎麽也知道這套規則?鬼伺告訴你的?”


    “嗯。”


    迴到了鬼店房間,門窗俱閉,朝天歌施術上了一層結界,隔絕了視聽。


    “店中可是有什麽古怪?”山河疑惑地點燭,還時不時偷眼看他那嚴肅的樣。


    “隔絕人氣。我們暫時迴不去了,興許還要在幽冥待一陣子。”朝天歌話音裏頭透著絲肅穆。


    聞言,山河持燈罩的手一頓,問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幽冥有些事需要處理。”


    “是不是關於冥王的事?”


    朝天歌不明說是何事,估計是他不便知道的。


    但鬼淵深處規則之事,著實讓他心有餘悸。


    “你說過出鬼淵,告訴我的。”山河淡淡說著,並沒有逼問的語氣,更顯有幾分失落與委屈。


    朝天歌抿嘴停頓片刻,正欲啟言,山河對上他雙眸,低聲道:“興許不迴去,對所有人而言,倒是件好事。”


    他說得輕描淡寫,言語間透出的無奈與沉重、甚至是妥協,令朝天歌坐不住了,走到他麵前,隔著幽幽燭光,問道:“你怕麽?”


    山河垂眸定視著他的腰,朝天歌受過的傷還曆曆在目。


    他確實怕,怕連最後的依賴都會因他遭遇不測。


    何況天機者的話,猶言在耳,無論是人間煉獄,還是宵皇之難。


    怕他多想,山河改口道:“迴不迴去,全憑你做主,倒是你,要暫時放下人世的一切了。”但他心裏有數,朝天歌是不可能放得下的。


    他畢竟是宵皇領袖,宵皇人需要他,甚至天下蒼生都需要他,他又怎麽可能在幽冥久留?


    朝天歌眸中的深幽,好似柔情與失意、緊張與小心翼翼,交雜在一起,深邃得令人窒息。


    他似乎在找合適的說話時機,須臾方道:“人世的一切在此。”


    這話說得鄭重,讓山河有些反應不過來:“什、什麽?”


    他不知自己是否解讀有誤,但也按著自己希望的方向解了。


    把燈擱一側,也暫把悲傷放下。


    山河靠近問道:“我有好多關於你的事不清楚,你能一件一件告訴我麽?”


    他自覺地將靴子一脫,上了席,縮腳坐一側,肘拄著憑幾,手支著額,招唿朝天歌坐席上,看上去極其隨適。


    做此舉,他已經準備好接受朝天歌的“刮目相看”。


    不曾想,朝天歌也隻是微頓片刻,就他身側坐下,姿勢十分端正,臉上看不出任何的不悅。


    山河嘴角上揚,道:“我看了你留給我的帛書了,”說這話時,朝天歌的神情微起變化,燭光下,卻根本看不出臉色,“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朝天歌喉頭滾動了下,望進山河眼裏,似有萬千情愫雜糅,微微問道:“你想知道什麽?”


    山河忽端坐好來,正經問道:“聽你提及年少時有一憾事,我能知道麽?”


    朝天歌一怔,長睫微抖,山河屏息斂容,目光卻是柔和:“若你不想提及,那便不說好了。”


    室內有些沉寂,過不多時,他終於道:“好,我告訴你。”


    聞言,山河緊繃的神色終於有了鬆動。


    朝天歌垂眸,深吸了口氣,緩緩道:“那件事,很久了。”


    山河盡量不動聲色看著他。


    “遇見他時,少年模樣,他救我於水火,可我眼睜睜看著他痛不欲生,卻無能為力,他的絕望與孤獨,我更不能參與。”


    他言語間深沉的壓抑感,讓山河心間浮起一陣酸楚,如此遭遇,以他的脾性定會記一輩子,縱然是深埋心底。


    或許還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反複追憶,不斷折磨那個敏感的自己,經年累月,怨憤與悵惘不但從未消減,反而與日俱增。


    山河感同身受,不禁蹙額心疼,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撫。


    曾經的他也有類似的遭遇,自知無論何人安慰,說什麽話也都難以解愁,心間的苦痛,驅不散,也逃不得。


    而那個讓朝天歌遺憾至今的人,究竟是何人?


    想到此,他竟為自己錯過朝天歌的成長,而深感歉疚。


    若是深挖那個人的往事,於朝天歌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殘忍,但若不讓他傾訴出來,積壓心底,難以拂除,更是痛苦。


    山河凝望著他,溫聲問道:“你可願和我說說‘他’麽?”


    朝天歌忙不迭抬眸,與山河目光一觸,竟是熱淚盈眶。


    山河有些慌了,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朝天歌,情感篤深至此……


    他心裏一緊,便很想就此結束此話題。


    朝天歌攥緊了手,瀕臨崩堤的情緒仍自持著,低喃道:“我總記得,與一人糾纏了好久……”


    久到刻骨銘心,久到忘記了彼此。


    聽他這般說著,山河黯然神傷,不僅心疼他一人要苦捱這般寂寞的煎熬,還恨自己出現得太晚,不能與他共曆漫長的春秋。


    “這個人就是‘他’吧?”


    “嗯。”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朝天歌注視著他那清爽明淨的眼,道:“幹淨,清醒的人。”


    “如此濁世,確實難求。”山河有些沒由來的欣羨,興許能被朝天歌如此惦念,本身就已經完勝他這個後來者了吧,“你和他自小相識?”


    “算是吧……”


    “……你們之間關係如何?”


    “我覺得他,很好。”朝天歌言語間,目光不離山河,毫無避忌地講著與另一人的往事。


    山河皺起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不由地想,萬一這是朝天歌一人暗生情愫,那豈非更讓人心疼?


    但誰又能控製住自己的情感呢?何況還是毫無征兆地來,悄無聲息地如影隨形著,等人幡然醒悟,卻早落入了樊籬之中,難以自救了。


    山河喉間猝不及防地湧動著酸澀,讓他極不舒服,即使對方看他是深情款款的樣子。


    但他覺得,或許在某一時刻,朝天歌將他當作是那個人了吧。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使你們分開了麽?”山河還是將亂糟糟的小心思,暫且丟擲一旁了。


    “是啊,他不辭而別了……”


    山河在心中暗暗罵了那人一聲,繼續聽朝天歌講。


    “等我找到他時,他似發了瘋,一心尋死,而我卻攔不住……”


    “那後來呢?”


    “此後,我們……陰陽兩隔。”


    似有哽咽之聲自他唇齒間出,山河再也定不住了,傾身將他抱住。


    那一瞬,他眼淚垂落下來。


    窗外漆黑一片,室內光影零亂。


    不知過了多久,待朝天歌終於睡下後,山河躡手躡腳地出門了。


    門才關上,趴在憑幾上的朝天歌一瞬睜開了雙眼,迅速將麵具戴上,也出了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河未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逐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逐樂並收藏山河未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