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穿上如火般紅衣,卻沒有將蹀躞帶綁上,而是別上了自己的腰帶。


    畢竟蹀躞帶還是挺沉的,風格更適合朝天歌。


    他自我欣賞地原地轉了一圈,心情也轉陰為晴。


    看了一眼嚴絲合縫的窗戶,又檢查了一遍門栓,明明適才沐浴都沒想過要查看門窗,偏是此時,嚴謹又莊重,室內的氛圍頓時緊張了起來。


    他心間浮起一絲怪異的激動,輕悄悄來到床榻前,一步之距,山河停住了。


    目光不住地在朝天歌身上打量著,像打量著一塊明玉,從額頭到鼻尖一直到脖頸,愈看心頭愈暖。


    真的許久不見了。


    這般肆無忌憚地觀著,當真是絕無僅有。


    他捏了捏衣袖,盡量讓自己那顆狂跳不止的賊心平靜下來。


    即使明確對方的心意,山河也知不該在此時神魂蕩殤,畢竟對方有傷在身,且還昏迷不醒。但不知為何,看朝天歌靜躺在榻上,便仿佛看到了乖巧恬靜的新人般,讓他怦然心動。


    “醒醒吧你。”這話他說給自己聽,深吸一口氣進前一步,故作鎮定地爬上了榻。


    本想越過朝天歌躺裏去,可雙手撐在他肩側時,看他那張恬然的臉,實在令人心神蕩漾,山河竟有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衝動。


    沉靜片晌,隻將兩額輕抵,鼻息輕吐,他還是壓抑了下來,躺裏側了。


    手伸進被子裏頭,與朝天歌的手十指扣住,溫意綿綿地望著他。


    淩空的明月本不可得,如今卻悄悄迴到大地,無聲無息落入他懷中,何其有幸!


    又怎能說命待他不公,老天不眷顧他呢?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宵皇祭師同床共枕,雖是和衣入睡,可心中的甜蜜還是湧上了眉間。


    此情此景,若朝天歌清醒著,彼此互訴衷腸,那該多好啊。


    但一想到即將的分別,心中的甜蜜又雜糅上了幾分苦澀。


    他曾虛度年華,也曾四處為家,自以為灑脫,可經年累月,對爹娘的離世,始終無法釋懷。


    如今得知他們在鬼淵深處受難,他必然要去一趟……


    山河的父母在其英年時離世,他哀痛萬狀,由此開始了長達三百年的羈旅生涯,心中的空缺始終無法填滿。


    想到這兒,他隻覺有些抑製不住的悲涼,他也才跟朝天歌重逢……


    可選擇權就在他這裏。


    “我答應你,一定活著出來。”山河目光灼灼地盯著朝天歌的側顏,好一陣才恍惚過來。


    為何人隻有在大死一番後,才能大徹大悟?


    當真是人生苦長,良辰苦短……


    他忍不住撐起了半身,又俯身在朝天歌那輕抿的薄唇上一點,停留片刻後,滿足地分開了,終於紓解了心頭愛欲,轉而在他耳畔溫聲道:“人間值得。”


    指尖滑過朝天歌的發絲,仿若身在雲端,縹緲得很,可這一瞬卻是他無數個刹那中,最稍縱即逝的。


    心裏頭忽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填得滿滿的。


    不知覺中,他竟輕聲哼起了綿綿軟軟的搖籃曲。


    洛都的人,上山唱山歌,下河唱河歌,入夜唱搖籃曲,他也不知此時是日還是夜,總之躺著唱就算吧。


    抓著朝天歌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手與心一起暖著。


    直至窗外傳來一陣陣喧嘩聲,他才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猛地抬眸,對方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好似個木頭。


    山河心懷忐忑地探了探他額頭,靠近他胸膛,聽了一會兒心跳,又把了下他的脈,終於安心地躺了迴去。


    被窩裏頭抓著的那隻手,修長骨感,讓他揉撚了陣。


    須臾,他翻身下榻,立即叫道:“鬼伺。”


    地麵悠悠地伸出來一隻大手,懶懶洋洋地動了動手指。


    山河站在榻前攏了攏長發,整理了一番儀容儀表,對著鬼伺轉了個圈,滿臉討誇的神情問道:“怎樣?可還行?”


    鬼伺在他手中寫下“新人”二字,又十分實誠地翹起個大拇指,逗得他心花怒放。


    “我出去一趟,麻煩你照顧好他,要是他醒了問起我來,就說我到外頭逛一圈很快就迴,讓他別擔心,也千萬別讓他出這個房門,要是被認出來就麻煩了。”


    還未待鬼伺答應,山河便開了窗,一頭就要往外鑽,幸得鬼伺急急將他勾迴,否則他就掉入深坑中了。


    窗外一片灰蒙蒙,往下那是深不見底,往上竟然與下方景象一模一樣,可謂天地對稱,準確來說,此處不分天地,皆是混沌一片。


    他原以為窗外至少會是條街,怎麽說他們也才上了二樓,豈料推開窗是這般光景。


    明明還聽到外頭一陣喧鬧,想必是那些鬼怪虛空飄過了。


    “有驚無險,有驚無險。”山河拍了拍胸口,心想定是跳窗跳個習慣了。


    還沒走出兩步,忽地迴頭,快速走到榻前,俯身就在朝天歌額上落下一吻,目光尚有依戀,腳卻跑得快。


    “走了。”他匆匆出了門。


    鬼城中除了飄蕩的鬼魂,還有各種各樣的妖魅精怪,它們其實也和人一般,隻是講了一堆冥話,咿咿呀呀的嚷嚷聲實在晦澀,山河聽不懂,全程皺著眉。


    原在鬼店處提了個菜籃子出門,奔著鬼市去看有何新鮮玩意兒,可一頭紮進鬼市,卻發現鬼道士給的冥幣根本不夠用。


    除了因鬼道士本身清貧,給不了多少錢,還因鬼市中的物價實在太高,十分不親民。


    在蔬果攤前排了個長隊,原以為好的都被挑走了,不曾想留下來的皆為完好新鮮。


    山河瞟了一眼其他鬼怪的籃筐,驚奇地發現那些蛀蟲悠悠鑽出個頭的果子最受歡迎。


    原來鬼市和人市有這般區別。


    這可是它們挑剩下的,山河心中暗喜,誤打誤撞,不過還是得表現出一臉糾結與嫌棄,挽起袖子不知該如何下手。


    攤主是個蟹精,看他如此糾結,準備下手幫他挑撿,兩隻鉗子似的手一碰,果子上全是刮痕,山河一瞬睜大了雙目,未待它再上手,就快如閃電地將幾個不受損的果子撿進了籃子。


    別看是挑剩下的,可不便宜,足足花了他十兩錢,但這錢也花得值了。


    山河默默地在心裏給鬼道士燒高香,還想著出去後給他燒點紙,以答謝他的接濟,況且看他似乎也沒人供養的樣子。


    就在此時,鬼城刮起了一陣陰風,名副其實的陰風,山河不禁打了個寒戰。


    鬼怪們幾乎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靜滯片晌後,如同炸開了鍋,一哄而散,卻都齊刷刷地往兩邊躲去。


    山河不明所以,也跟著鬼群擠到一邊,翹首而望。


    與此同時,一陣敲鑼打鼓聲傳來。


    尤其是嗩呐一響,眾鬼怪的脖子都似乎長了半寸,一下勁上了頭,看上去是十分喜慶,可樂曲聽起來卻有幾分哀悼感。


    鳴哀樂?山河暗想,會不會又和人世間的悲喜相反,人間是哀樂,在此為喜樂?


    白紙紛飛,幽光盡頭的濃霧處,出來了一隊紅通通的送親隊伍,由遠及近若奔若飄,前頭兩個頂著長尖紅帽的鬼,手持兩根大火棍,每走三步跳一步,每跳一步火棍敲打一下,竄起紅亮的火苗,猶似好看。


    緊接著四個長布披臉的嗩呐手,大紅帽上伸出個小僵屍在撒著紅紙,長嗩呐上別著朵綢帶紮成的大紅花,嘟哩哇啦地吹奏,裂石流雲,聽得一眾鬼怪歡唿雀躍。


    後頭是敲鑼打鼓的,它們長著四隻皮包骨的手,兩手敲鑼兩手打鼓,分工合作,十分協調。


    中間飄著頂大紅花轎,紅紗做帷帳,風吹得隱約可見裏頭的紅衣女鬼,她閉目端坐著,花冠頭上戴著,臉白得猶如塗了厚重的粉,唯有一張烈焰紅唇,妖冶美豔。


    花轎兩旁是舉長竹紅燈籠的女鬼,步履輕盈,燈籠迎風搖擺。


    最後是一隊身披紅綢的骷髏架子,抬著嫁妝紅箱搖搖晃晃。


    整一隊吹吹打打地來,樂音高低起伏間,透著幾分陰森詭譎。


    掃眼看鬼怪們的神情,無不歡喜奔放,很是熱鬧。


    但那樂音穿透力極強,山河有些熬不住。


    起初是覺得寒意深鎖,隨著隊伍的靠近,他漸感飄忽。


    那聲音激蕩著他的神魂,在他心頭幽居,勾起了深沉的悲愴,愈來愈近,愈感覺無法自持,末了,他竟控製不住要迎上去。


    山河雙眼迷糊,飄飄忽忽地走出了道,好似魂都要被勾走了般。


    就在這時,一陣嗡嗡聲傳來,山河一瞬定住了腳步,菜籃子也落了地,幾個果子彈跳滾出。


    兩耳被一雙手緊緊捂住了,他倏忽清醒過來。


    若不是靈力注入雙耳,隔絕了那些極富穿透力的樂音,即使怎麽捂,他也還是聽得到的。


    猶似當初被捂住雙眼時的感覺,他沒有迴頭,心卻砰砰直跳。


    眼見地就要撞上那一隊送親的了,山河眼前忽現一道黃符,乍然燒起來,燃燒殆盡,他整個人也能動了,卻陡然被拉到一側去,落入一個結實的懷裏。


    山河恍惚中抬眸看到的卻是十分警惕的目光,目光對著的是那紅紅火火過去的送親隊。


    “怎麽了?”


    “冥婚。”朝天歌戴著麵具,冷厲的目光一刻不得放鬆,讓原本欣喜的山河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冥婚怎麽了?”


    “你定力不足,別在鬼城裏晃。”朝天歌說著,拉緊他的手,穿過擁擠的鬼群,離那隊伍越來越遠。


    “剛剛那曲子好厲害……”


    朝天歌忽地止步,轉迴身便將他抱住,山河一愣,似乎能感覺到他那不安急速的心跳。


    “……你的傷怎麽樣了?”山河訥訥地問道。


    朝天歌微微一歎,道:“已無大礙。”


    山河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欣慰道:“我要檢查。”


    “迴去任你檢查。”


    “……”


    山河發現朝天歌仿佛變了個人,變得深沉多情了,既陌生又熟悉,那微妙的感覺讓他有些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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