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陋院吃穿用度都靠酒師,又幫不上酒師的忙,自覺有些白吃白住,內心實在過意不去,就主動包攬了除釀酒之外的活。


    這日,釀酒的糧食所剩無幾,亟待補充,山河請纓上市集買,應如世就給了他一袋錢,卻被他拒收了,還聽他大言不慚道:


    “我隻是流落他鄉的富家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錢。”


    應如世笑了笑,道:“想不到山月公子酒前文質彬彬,酒後卻風趣橫生,實在有意思。”


    “你不信?”山河臉上掛著兩抹紅,喃喃道,“我就是有些落魄罷了。”


    說這話時,臉上不見惆悵,語氣卻甚是低落無奈。


    應如世都當做是醉話來聽了,搖了搖頭道:“好罷,你就是個落魄的貴公子。”


    人雖微醺,但心內透明,山河便是趁此醉意道出些心中的不快罷了。


    他呢喃了一陣,伸了個懶腰,抓了把傘就出門去了。


    雨天街上行人漸稀,卻見一潦倒青年抱著酒壇坐地上淋著雨,一身狼狽不知所措。


    山河加快了步伐上前,愈近愈清晰,那青年鶉衣鵠麵,身上無幾分光彩,尤其是那緊閉的雙目,蒼涼得緊……


    他不動聲色靠近,漸覺此人有幾分眼熟,又一時想不起。


    青年發現了他,轉而緊護酒壇,莫不是以為他來搶酒的?


    見此舉止,山河猜對方是位酒師,如此護著酒壇,想必裏頭的酒不可多得。


    他有意嚐一嚐壇中酒味,那青年好似也並不拒絕,慌裏慌張將酒封揭去,山河用掌心接了些酒,就捂進口裏。


    春雨綿綿,手掌心與五髒一同溫熱,隻是香氣稍遜,酒味欠佳,還有些微微發酸,清淡是清淡了些,倒也對他的口。


    山河隨即向青年提出要買下這壇酒的想法,青年當時有些發愣,之後便將酒壇推給了他,臉上露出了淺笑,激動卻生澀地說道:“你、你抱走吧,我、我不要錢……”


    聽這話,山河心中頗感驚奇,想必這酒師是以酒贈知己的,但平白無故要了人家一壇酒,不給錢怎說得過去?


    山河不假思索地從功德囊中掏出了些許銀錢,連同著傘塞進他手裏,就抱著酒壇匆匆迴去了。


    迴到陋院,搖了搖銅鈴,應如世開門所見便是懷抱酒壇、淋了一身雨的山河。


    應如世眉頭一皺,連忙讓他進門。


    “你是被打劫了麽?”甩給他一幹布擦身,應如世邊說著邊揭開酒封,“出去一趟大米直接變酒了?”


    山河擦著頭發,嗬嗬笑道:“何時你也變得喜歡拿酒來打趣了?”


    “與酒何幹?說的是你。”應如世又是一頓搖頭。


    “對了,你給品嚐品嚐,看這酒味道如何?”


    應如世聞其味,麵無表情,倒出小半杯看其濁色,神情卻是一斂,抿上一口,眉頭一皺,問道:“這酒從何而來?”


    山河饒有興致靠過來,道:“路遇一盲酒師買的,如何?”


    應如世實話實說:“受潮變質了,還摻了無根水。”


    無根水,應如世院中酒架上放著的空壇接的就是,因此他對其味道也有幾分敏感。


    “我知道,倘若不變質也沒有摻雨水呢?”


    應如世挑眉看他,有些不解他對這壇酒執著什麽勁,但還是迴應了,道:


    “倒也還過得去。你說是盲眼酒師所釀,那他對味道的感知應更敏銳才是,何至於變了質也不知?”


    這麽一說,山河心中一怔,難不成那人除了目盲,連味覺也失去了麽?


    見山河垂首不語,應如世道:“城主相邀參與下一年的鬥酒會,你想去麽?”


    說起鬥酒會,他確實有些疑惑,疑惑的是年年鬥酒盛會,應如世為何總不參與。


    山河好奇問道:“倒是想見識見識。可往年鬥酒會甄選,你怎麽不去?”


    應如世搖搖頭:“也就熱鬧熱鬧,一成無易,無聊透頂。”


    山河頓時噎語,好歹是城中一絕,再不濟也是個盛會,竟然被他說“無聊”,還一副嫌棄的表情,敢情讓他去參會還不如讓他去遊街示眾。


    不過,還真的被他說中了。


    這一年的鬥酒會,勝出的是城南酒師所釀的“傷春酒”。


    山河也偶有聽聞,據說那釀酒師情場失意,醉心於釀酒,所釀之酒甜中有酸,酸中帶苦,猶似情人之淚,讓人品出了相思之苦,是以“傷春酒”也就被稱之為“相思酒”了。


    山河擠在人群中,踮足翹首,前方人潮湧動的就是鬥酒盛會了。


    這些年雖都在大曲城,但因應如世從不參加鬥酒會,是以他也就沒來看,這會兒,難得應如世主動問他想不想看,他自是先答應了下來。


    “快看!釀酒師出來了!!”人群一番躁動,皆歡唿地湧上前去。


    聞言,山河伸長了脖子,前方樂聲陣陣,但看那釀酒師騎跨馬上,插花披紅,被鼓樂儀仗擁簇著遊街,氣氛著實熱烈喜慶,難為那釀酒師還一臉的鎮定從容。


    “還真是遊街啊。”山河迴頭一瞥,卻不見了應如世的身影。


    目光搜尋了好一陣,才發現後方角落的一間茶肆裏,坐著一個淡定品茗的人,神情自若得很,實在與熱鬧的鬥酒會格格不入。


    山河費勁從人群中出來,跑過來一骨碌坐下,道:“你可真是好自在,定是這些年都看膩了?”


    應如世眉目含笑,道:“非也。隻是這陣勢有些嚇人。”


    “確實嚇人,但肯定有人歡喜得不得了。隻不過,我忽然很想笑。”山河故作淡定地呷了口茶。


    “那就笑吧,可沒人不讓你笑。”


    “唉呀!我可算明白了,為何我們鼎鼎大名的應如世酒師,會不想參加鬥酒會了。以他的釀酒術,獨占鼇頭是必然的,也免不了會騎馬遊街,”他瞥了應如世一眼:


    “世人在解讀酒名時,自然也少不了一頓猜測,怕隻怕苦思冥想也未必能猜中酒師用意,臨時起意定下的名也著實令人費解啊。”


    山河悠悠說著,一番揶揄倒是句句切中要害,應如世默默地喝著茶也被嗆了一口。


    “鬥酒會沒有你想象中的簡單,”應如世頓了頓道,“試酒一盞為入門,還需在一個時辰內甄選出幾十種酒,口舌要能辨,身體要能受得住,意識還需清醒,若不是經驗頗豐的品酒師,一般人隻會被抬出鬥酒會。”


    “那可真不容易。我怎麽聽說鬥酒鬥的是酒量,用的是大缸?”


    “嗯。鬥酒會共有三場,第一場鬥酒量,說是大缸也不為過,千鬥不醉則為‘不倒翁’,第二場鬥酒技,選的是釀酒師,第三場鬥酒,選的是酒本身。”


    “那可有三場勝出皆為同一人?”山河著實好奇,三場若都勝出,可真的是當之無愧的大酒師了。


    應如世尚未迴應,過來添水的茶夥計接口道:“客官說的那是酒師應如世了。”


    此話一出,山河忙不迭將目光掃向一旁的應如世,見他若無其事地淡定品茗,好奇心一起,便追問夥計:“那你可見過那酒師?”


    夥計道:“我是沒見過的了,很多人都沒見過,不過確有其事。好幾年前的事了,打那次之後,就沒有哪個酒師能一舉拿下三場的。”


    “還當真是風華絕代啊。”山河雪亮的目光,時不時投向應如世,他卻等閑視之。


    “唉!”那夥計忽長長一歎道,“也就那次成名後,他就不在鬥酒會上出現了。”


    “是有些可惜了。”山河抿嘴附和,夥計又道:“太安逸了,應酒師估計是失去鬥誌了,人在巔峰,沒辦法,我們這些人是見不到他再次出場了。”


    他一麵叨叨一麵無奈地退開了。


    山河這時才把目光定在應如世身上,打趣道:“是啊,應酒師是過得太安逸了,苦無對手啊。”


    應如世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若想當場見識一下,明年我們來參加。”


    山河登時雙眼笑成一條縫。


    很快地,打打鬧鬧一年又過了,鬥酒會如期而至。


    二人果然來了鬥酒會場,卻以品酒師的身份參與,鑒於此,今年參與鬥酒會的人就要比往年的多出許多。


    “我覺得你一人就能撐起整場鬥酒會。”山河坐在其身側,不敢大聲說,畢竟入場之後,氛圍就開始緊張嚴肅起來。


    應如世攤了攤手,表示無奈。


    待場中人皆落座了,鑼聲一響,鬥酒會即開場。


    城主上台,強調了今年鬥酒盛會主題為“貧而風流”後,便將到場的名酒師一一作了介紹,當眾人聽到應如世的大名時,現場如炸開了鍋般的歡唿雀躍,讓山河恍以為是過年節。


    人人驚喜不已,那可是迄今為止堪稱“一絕”的酒師應如世!


    應如世倒也是低調地微微頷首淺笑,在萬眾矚目下,與身旁的山河說著悄悄話,惹來了不少目光,人們紛紛揣測酒師身邊的到底是何人,竟也能與應酒師這般親近,實在匪夷所思。


    山河麵上火辣辣的,有些坐不住了,仿若沾了應如世的光,被過分關注的感覺,也有些不知所措。


    反觀應如世,整一神清氣爽模樣,但山河看得出來,他也不自在,隻是故作無所謂的瀟灑狀罷了。


    也難怪應如世一直不想參與鬥酒會,果真是人怕出名呢。


    第一場的鬥酒,抬上來的大缸,著實讓山河目瞪口呆。


    那缸一人抱不過來,滿缸輕晃的酒,加之濃濃的酒香,簡直讓他目眩神迷。


    以千鬥酒為頂峰,鬥酒之人一鬥測一次,最後屹立不倒的便是“不倒翁”。


    看他們拚酒如飲水,山河嘖嘖稱讚的同時還是摸了摸肚子,自己的肚子怕是連水都灌不下一鬥,莫說是酒了。


    再看麵不改色的應如世,很難想象當初他在鬥酒會上是怎般表現的。


    半個時辰過去了,第一場勝出的竟是個瘦小的青年,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鑼鼓再響,第二場鬥酒技,所有被考核者就位拚技,先從品酒辨成分與年份開始,再從釀酒工藝入手,最後看品評技巧,綜合勝出的人,才能被授予釀酒師的稱號,而考核這些人的便是往年曆屆勝出的酒師。


    第三場鬥酒,正如應如世所言,品酒師需在一個時辰內品幾十種酒,且隨時點評做記錄,以優、中、劣來評估酒的質量,再結合口感與酒名,甄選出切合本次主題的酒。


    應如世麵前的案台上,擺放著盛酒的幾十個杯,杯子貼著酒名簽條,品酒師每嚐一口酒,都要喝一口清水,衝淡原來的酒味,如此反複幾十迴,才最終定下來。


    山河默不作聲地看著,由衷地佩服這些酒師。色澤、氣味、口感,酒師們邊品嚐邊做記錄,嚴謹且細膩,最後綜合各酒師選出的酒,再逐一評等級。


    其餘品酒師列出的優級酒有兩款,且達成共識,就是二選其一還在斟酌中,這時,眾人紛紛看向應如世,他年紀尚輕,卻資質過人,何況久負盛名,但憑這點,他的話便有足夠的份量,甚至能扭轉乾坤。


    山河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向應如世,隻見他翻起一刻著“優”字的牌,再一翻轉,背麵正是他寫的酒名——清明酒!


    眾聲嘩然,品酒師們麵麵相覷,他們壓根就沒一人選這款酒。


    應如世選它的理由也很充分:“清明酒,正如其名,酒色清明,口感清爽,飲之滌心,使人清淨。而本次鬥酒主題為‘貧而風流’,在下的理解有三:


    其一,人雖過著清貧日子,物質匱乏,但有一畢生追求,便足見風流,正如其口感,淺淺淡淡,亦有稻花清香;


    其二,人世混濁,釀酒者若‘爭’,釀出來的酒也充滿了銅臭氣,‘貧’其欲念,所釀之酒自成一股清流,清明酒之酒語‘醉人不醉心’便是如此;


    其三,人若有顆清貧心,本真自會流露出來,所見萬物,與之共生,清風雨露皆可為引,而此酒用的正是清明時節天上雨。”


    “以無根水為源?是那盲酒師!”山河心中激動,與應如世對視了一眼。


    應如世侃侃而談,全場點頭道是,對他的解析心服口服。


    被他一番說辭打動,品酒師們又細品了一番清明酒,還真有那麽幾分感覺,且越品越有勁。如此一來,清明酒勝出已毫無懸念了。


    “最後,我想在場諸位,有必要知道的是,釀出清明酒的酒師是一位盲人。”


    應如世補充了一點,讓在座的品酒師們肅然起敬。


    鬥酒會散場,山河忍不住對應如世豎起了個大拇指,道:“今日一錘定音,太厲害了!”


    應如世卻問道:“是我左右了他們的選擇麽?”


    “你怎會如此問?”


    “我是覺得他們並不認同,隻是看在我的麵子上……”


    “不排除有此可能,但你說得在理啊,而且我也嚐過了,確實好喝嘛。”山河看了他一眼道,“不過,今日選清明酒,是否為成人之美?”


    應如世腳步一停,如是道:“不是。我就事論事,隻是後來才想起了那日你讓我嚐的酒。隻可惜,那酒師今日不在場。”


    “確實有些可惜。不過,管他呢,得意時盡歡,失意時忘憂,才是最好的。要不,今夜好好慶祝一下?”山河攬過他的肩頭,挑眉笑道。


    山河的話說得有些跳脫,但深得他心:“你這話說得好!盡歡,忘憂。日後再不參加什麽鬥酒會了,釀自己的酒,管他人怎般論道。”


    “如此甚好!瞧你開心的……誒?你等等我啊,走那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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