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怔愣半天,吾名拉了拉他的衣角,指著那個快滾出視線的酒鬼,道:“他要,滾遠,了,不追?”


    酒鬼耳朵機靈,遠遠就聽到吾名通風報信,低低罵了聲“死木頭”後,更使勁搖晃酒壇,拚了命地向前滾去。


    豈料,他這一聲罵觸了吾名逆鱗,不待山河下命令,吾名就追上飛起一腳,猛然一踹,這下好了,常醉整顆頭都擠進壇子裏了。


    吾名唿了口氣,拍了拍靴頭,哼道:“找打!”


    常醉嗚嗚哇哇叫苦不迭,滿腔怨火發泄不了,隻得躲在壇子裏,兩顆眼珠子圓滾滾地瞪著吾名。


    山河快步上來,見此狀也是哭笑不得,吾名立即道:“鬼話,你也,要信?他騙……”


    吾名話未說完,就被山河拎到一旁去:“你且消消氣,待我問他幾個問題。”


    說著,他將酒壇擺正,一個訣封壇,手掌往上一提勁,那顆腦袋就不由自主地搖搖晃晃上來。


    不過,常醉顯然不想上來,中間有好幾次想縮迴去,都被山河提了上來。


    他這副怨恨又無招可施的模樣,實在讓人很難將他同當年的那個盲酒師聯係到一起。


    拍了拍常醉的臉,山河問道:“你倒是性情大變了。我問你,你可知當年為你的清明酒題名的是何人?”


    常醉下意識地瞅了他一眼,卻還故作渾不在意。


    山河歎出長長一口氣,道:“看樣子你是不知道了,那你又知不知道,到底是何人釀出的盡歡酒與忘憂酒?”


    正如應如世當年所說的,有必要讓眾人知道是何人釀出的清明酒,而他更有必要讓常醉知道,當年選出清明酒的人究竟是誰。


    許是“盡歡酒”與“忘憂酒”刺激到了他,常醉雙目瞪大如銅鈴,正要發作,山河卻道:


    “我敬你是酒師,且忍你三分,你若不分是非,隨意泄憤於無辜之人,我可饒不了你!”


    常醉咬牙切齒,可對上這人,就又勉強地將怨懟吞了迴去,隻聽山河鄭重問道:“你可聽說過酒城一絕酒師應如世?”


    常醉一愣,山河隨即道:“那就是了,你連他都沒有聽過,又怎知後續的事?聽著,那時在鬥酒會上當眾力薦清明酒的人,便是酒師應如世,而他,也正是釀出盡歡酒與忘憂酒的人。”


    此話一出,常醉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心頭的震驚不小。


    山河冷冷地道:“當年最欣賞、最懂你的人,平白無故地被你恨了兩百多年,還真是可悲。”


    常醉驚愕,忽地大聲道:“你騙鬼!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你信口開河!對,一定是這樣的!兩百多年前的事,你怎麽知道?怎麽可能知道?!”


    他失態般大吼,準確來說,此刻他已經無“態”了,狀貌變得獰惡起來。


    “知你有恨,卻不知你恨在何處!你把世人對你的不公,統統歸咎到一個無辜之人身上,難道不比世間卑劣之人還要卑劣嗎?!”


    山河言辭嚴厲,聽得一旁的吾名也都火冒三丈。


    而常醉卻瘋了般拚命撞著酒壇,又笑又哭道:“我沒有錯!錯不在我!錯的是你們!是你們害的我!!”


    “你若不走偏,確實錯不在你!可你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你太在意得失了,失意讓你丟掉初心,忘記了本來!可知你所恨的人當初是怎麽評你的清明酒?”


    接下來,山河將應如世當年所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一遍。


    常醉如雷轟電掣般,震得麻木,末了,他雙目紅得怵然,怔怔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山河微頓,答道:“應酒師的朋友,當年就在他身邊,知道他也知道你。”


    常醉露出了驚愕神色,山河繼續道:“不必吃驚,你就把我當作是投生後,還帶著前世記憶的人,”看他呆怔中,山河吸了口氣又道,“你一定也不記得了,當年在雨中,買下你那壇酒的人就是我……”


    “……”常醉頹唐一頓,淒然笑起,茫無所措道:“我、我……怎麽……”


    他神情有些淒寂,忽客客氣氣請求道:“請你罵我,或殺了我!我不要活了……”


    山河平平道:“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死了……”常醉低喃著,神經有些錯亂了。


    山河見他這般,按奈不住惻隱之心,道:“我不殺你,但別再害人了……”


    吾名提醒:“別放,過他!”


    山河道:“也不是沒有條件,你須得跟我去個地方。”話音一落,吾名就跳上了他的肩頭。


    常醉才抬眼看他,就被他提上了馬,馬一長嘶,一人一鬼一傀儡,唿嘯而去。


    穿過廣袤的白色田野,繞過落滿雪的鬆林道,山河下馬牽行:“快到了。”


    但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在林中見到一座孤墳。


    將馬栓在一邊,山河提著酒壇慢慢地走向那座墳。


    墳頭堆雪,寂寂然。


    周遭靜謐得很,也難怪山河要下馬前行。


    山河將常醉提到墳前,常醉仰麵看去,石碑上刻著的模糊的碑文令他歉然,他哆嗦了下嘴唇,沒能說出話來。


    默默將墳頭的雪清掃幹淨,山河將凍得發紅的手放在碑上,眉宇含愁黯然道:“抱歉,這麽久了,我才來看你。”


    說著,他從鬥篷底下拿出竹筒,打開蓋子,以酒酹地。


    “當年無緣一麵盲酒師,今日我將他帶來了,他叫常醉。”


    山河自顧自說著,常醉在一旁恍惚著,雖與這位酒師素未謀麵,可這迴提起,總覺對不住他。


    “他……怎麽死的?”常醉忽地開口。


    雪婆娑而下,吾名抬頭,才知是山間的風,將樹枝上的雪花吹拂了下來。


    稍頃,山河想起了那個酒窖,幡然醒悟,迴身猛地一掌劈將下來,整個酒壇碎開了,常醉也得以脫身,但下一刻就被他一把拽起。


    “是你?一定是你!”山河緊緊拽著他,雙目透出咄咄逼人的光,常醉一臉懵然,眉端顫得厲害,被他突如其來的慍怒,整得有些猝不及防。


    吾名也驚奇一般看著他,怎麽就突然發怒了呢?


    “你在那屋子裏到底做了什麽?為何要建那樣的酒窖?”山河冷不防地給了他一拳,常醉的頭瞬時歪了過去,“為何要效仿陋院?為何要做他一樣的動作?說話啊!你會不知道他如何死的?!”


    常醉被摔了出去,整張臉在地上摩擦,原是麵容枯槁,如今更加的扭曲起來,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忽哈哈地笑起來,笑聲蒼涼淒苦。


    山河拳頭攢緊,厲色緊繃。


    吾名好似也猜到了什麽,皺著眉盯著他。


    常醉雙肩微抖,道:“原來那個人是他……我不過是想學釀酒,僅此而已,我嚐試了很多次,一直釀不出來,我想那一定是我的方法不對,哪怕是一個姿勢,我都一點點學……”


    “可你不該對他心懷怨念!”山河一把扼住他的喉,厲聲道,“你效仿他,心裏卻記恨著他,長年累月變成了什麽?你知道嗎?那是殺人無形的咒|怨!凡人之軀怎麽承受得住日益加深的咒|怨啊?!”


    常醉已被掐得幾乎要再死一次了,但聽此言,他禁不住渾身一震,他從沒想過會變成這樣,他記恨的是那個讓他輕易被否定的人,他記恨的是那個釀出讓世人如癡如醉之酒的人,可不曾想,他的怨恨能置人於死地……難不成應酒師是被他活活咒死的??


    “他即使身居陋院不能一展長才,也甘當個無名隱士,不與世俗同流,可平地起風波,還是將他累了……你為什麽、為什麽要害他啊??”山河憤慨痛心,將常醉推到應如世碑前,“你欠他一輩子!”


    人人都有求取功名利祿的權力,這並沒有錯,可名利之路欲念叢生,若有濺血,那便是罪惡之途!


    常醉雙膝沉重不起,麵色鐵青,盯著那塊爬滿裂紋的碑,青淚汩汩而下,他磕了個頭,用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低低地道:“應酒師,常醉……對不住你!”


    語罷,他轉迴頭對山河道了聲謝,便猛地一頭撞向了石碑……


    山河腳步一滯,眼睜睜地看著他化作了一縷青煙,低低盤旋片刻消散了。


    墳前還彌漫著一股清香酒味,是當年的清明酒……


    常言“酒逢知己飲”,若是當年常醉遇著應如世了,便都不會是如此的下場,奈何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在應如世墳前,山河枯坐一夜,絮絮叨叨講了好多話。


    當年的那些事,能迴憶得起的他都要說,他總覺得應如世能聽得到,也能看得見。


    但在遇到他之前與他死後的事,山河就都一概不提了。


    翌日,山河牽馬啟程了,憋了一整夜的吾名,終於問道:“你是,何時,來的,大曲?”


    山河神情有些落寞,吸了口寒氣,道:“百來歲時。”


    “那你,在那,多久?”


    “二十年。”


    “那個,酒師,他……”


    “他走得早,後麵幾年都在痛苦煎熬中度過,我也就在陋院多待了幾年。”


    他平靜地說著這話,吾名轉過頭看他,奇怪道:“那你,不,迴去,看看?”


    山河抓著韁繩的手力道加重了幾分,道:“遵他遺言,在我要離開時,一把火燒了陋院,將他畢生的心血都付之一炬了。”


    吾名默然片刻,轉過身拉了拉他的耳垂,山河不由得一愣:“你這小動作從何處學來的?”


    看他一臉嫌棄,吾名垂下了頭:“你,不要,難過。”


    “習慣了。我隻是替他不平,他本不必背負這麽多的。”


    山河喃了喃,躍馬揚鞭,奔過了長長的鬆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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