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醉略了自那之後兩百年來的往事,但可想而知,那兩百年間,他化作了鬼,他釀的酒成了精,都不堪迴首。


    山河心間一陣陣發寒,他原憶不起當年的事,直至聽到忘憂酒與盡歡酒時,他才一點點想起。


    驀然發現,原來那個河邊哭母、斷腿爬牆、雨中目盲的人,就是當年的常醉!


    而他竟也身在其中,或多或少地參與了他的過往——


    初春的天,時不時下些連綿不絕的小雨,河水上漲,河中的船隻自然少了許多。


    山河乘船自西向東順水而漂,聽船家說,隻要過了洛都與大曲的交界處——洛曲橋,就到酒城大曲了。


    聽聞酒城有三絕:一絕為酒,二絕為酒師,三絕為鬥酒會。


    今日來得巧,想必三絕都能領略一番。


    山河怡然自得躺舟中,興致一來哼了一曲洛都《春醒》小調,年逾半百的船家也頗有雅興地接過了調子,換成了地道的大曲城謠《踏酒歌》,節奏輕快喜慶,還有些振奮人心的力量感。


    對比洛都人的溫婉柔和,大曲人應是豪爽颯氣的,山河忍不住以手打拍,好生歡喜。


    忽有陣陣悲吼聲,中斷了二人的對歌,山河從舟中探出了個頭,問船家道:“何人呐喊?”


    船家蕩著槳極目遠望,透過江麵的迷蒙水霧,見洛曲橋岸邊站有一群人,而那喊聲就從那方傳來,不待船家迴應,山河也看到了,便讓船家靠岸。


    船家加緊搖槳,邊搖邊問道:“公子也喜歡湊熱鬧啊。”


    “不喜。那邊似有不平事。”山河表情有些凝重,適才哼曲的心情全無了。


    與那岸還有段距離,船家邊打漿邊道:“公子的酒量如何?來到大曲,酒量不行可是很難混得開啊。”


    山河笑了笑,道:“我也不知算不算好,自覺有些差勁。”不然也不會一壇酒就不省人事,“聽聞大曲中人鬥酒論大缸?”


    “是啊,清酒倒也罷了,烈酒一壇就算了不起了。”


    “那可真是壯觀。”山河聽船家這麽一說,倒挺想見識一下所謂的鬥酒盛會是怎般場麵了。


    “公子若要參加鬥酒會,入場就得試酒,許多外來人都因此入不了場。”


    船家好意提醒,山河揚了揚眉,詢問道:“試酒?指的是酒量還是酒名?”


    船家誠然道:“是酒量,不過也不會太過為難,畢竟隻是入場,通常烈酒一盞,受得住則入,受不住則出,我看公子問題不大。”


    山河聽船家這麽一說,倒想起了日夜烈酒作伴的那些年,怎麽就不會把自己醉死呢。


    遠看那人群已散開,徒留岸上一少年,以及用席子遮蓋的屍體,山河心中一凜,頓有了個不好的感覺。


    船家問道:“公子從洛都而來,那洛都可好玩啊?”


    他有些想得入神了,船家再問,他才迴過神來,淡淡應了句:“哦,好玩。”


    船家笑得燦爛,問道:“大曲出美酒,洛都出美人,公子打從洛都而來,豔福不淺吧?”


    聞言,山河那張自以為的老臉有些紅熱,便直接繞開了話題,盯著那跪在岸上的少年,催道:“船家,麻煩快些。”


    船家加把勁將船搖到了岸邊,那少年低垂著頭,未發現有一船靠岸。


    山河撐傘提衣上岸,徐徐靠近少年,見他在那哽咽不止,不免悲從心來,少年哭著的定是他最親的人吧。


    他不敢再上前去,但那少年渾身濕透,再淋下去怕是要出病來了。


    山河定了定心,走到少年身邊,為他遮去了漫天飄雨,看了眼那張白腫瘮人的臉,心裏抽搐了一下。


    誰知,那少年一驚,急忙拉席子蓋住屍體的臉,驚慌不已。


    山河知道自己唐突了,不能再留,便從功德囊中摸出了些銀子,道:“讓你阿娘早些入土為安吧。”


    語罷便將錢放在屍體旁,還想把傘遞給少年,但那少年垂頭默然,想來也是無心與他說話,便將傘遮屍體,以示死者為大。


    再看他一眼,山河輕聲歎了歎,黯然神傷地離去。


    邁步上了洛曲橋,山河望著茫茫江麵,那雨下個不停,他漸感孤寂,悵然若失,已無心再去湊鬥酒會的熱鬧了。


    寂寂走了許久,他被“叮鈴鈴”幾聲脆響牽迴了思緒,原來是一個銅鈴滾落到腳邊,他這才四下看了眼,竟是個清幽的農家小院,小院門微闔,這銅鈴想必就是從門上掉落下來的。


    拾起銅鈴一看,卻是個沒有鈴舌的銅鈴。


    山河微感好奇,才要將銅鈴放迴門口,“吱呀”一聲,院門開了,裏頭出來一人。


    他隻盯著來人一雙雪白的靴子,按理,這雨天泥濘不堪,縱然不是濕衣,必定也濕鞋了,還能保持靴子幹淨清爽的,必定也是個講究的人。


    “你也是來盜鈴的?”那人聲音輕卻圓潤。


    聞言,山河才順著他的靴子往上看,男子手執一傘,容貌爽眼,精神奕奕。


    山河定了定,將銅鈴還給那人,道:“我不是。”


    語罷便轉身,並無多餘解釋,也似毫無攀談興致。


    那人接過了銅鈴看了眼,便叫停了山河:“且慢!鈴舌……”


    對方定誤以為他把鈴舌盜了,可縱然誤會,就不能認為他是盜了什麽稀世珍寶?小小鈴舌,他盜來何用?


    山河轉過身,目光淡然,平平道:“我對鈴舌不感興趣。”


    “那你把傘帶走吧。”那人站在簷下,有意送傘。


    山河這才迴過神來,他都忘了自己正淋著雨,作了一揖,他道:“多謝,既已淋濕,便無需傘了。”


    不曾想,那人卻追了出來。


    山河低頭看了看他的靴子,心道:這下總該濕了。


    “雨天行路,多有不便,可否移步舍下,容在下略備薄酒聊表歉意?”那人言語誠懇,似乎對適才的誤會過意不去。


    既是如此,山河也不再拒絕,隨他一道進了院。


    這是一間農舍,小院將一條小溪流圍了起來,中有一拱橋可通對岸的三兩木屋,屋前搭有酒架幾排,上有空壇子接著無根水。溪流中置一水車悠悠轉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山河環視了一眼,不由想:常居此處,倒也恬淡。


    那人將山河引入屋內後,給了他一身新衣換上,再提一爐溫酒,未幾,酒香四溢。


    見山河沉默,似有些拘謹,那人邊倒酒,邊道:“在下應如世,多年前盤下此陋院,釀酒營生。”


    他言簡意賅,示意山河用酒。


    原是釀酒師。山河欠了欠身,道:“鄙人山月,洛都人士。”


    之所以用化名,也與洛都的經曆有關,且以他的情況,不便隻用一名四處遊蕩。


    應如世舉起一杯,道:“在下為此前的無禮道歉,還請山公子見諒。”說完,一杯溫酒入了腹。


    山河見此,話不多說,也舉杯淺酌一口,頓覺五髒迴暖,將春寒一並掃了去。


    “山某初來乍到,路過貴處,不曾想銅鈴掉落,這才驚擾了酒師。”山河不卑不亢地道,“隻是,酒師的銅鈴常丟失麽?”


    應如世一聽,點頭淺笑道:“不怕山公子笑話,確實如此。”


    山河一愣,心想大抵是有個別嗜好的人盜取銅鈴收藏?抑或是銅鈴可當得幾文錢,家中揭不開鍋了才盜人之物換錢生活?


    “什麽人會盜銅鈴呢?”


    應如世道:“這說來話長,長話短說吧,不知從何時起,城中人便以取得酒師之物換酒作樂,即便是小小的鈴舌。”


    山河不解道:“可這分明是盜……”


    “陋院也無貴重物,隻是門上銅鈴輕巧,便於摘取,也不值幾兩錢。”


    “銅鈴尚不值幾個錢,更何況是鈴舌,想必他人盜取的是酒師之名。”


    山河一語中的,倒也能理解這些人的怪異行為了,若是能與名酒師搭上些關係,換酒便不在話下了。


    應如世有些慚愧道:“在下不才,所釀新酒幸得城中酒客青睞,名不名的實在不足掛齒。”


    “酒師豁達,山某能與酒師小酌閑敘,著實福分不淺。”山河坦言,輕抿一口酒,“不知此為何酒,竟如此清香溫醇?”


    應如世笑道:“見山公子雲淡風輕,此酒應合山公子口味,是以有意燙上一壺,隻是尚未取名,不如請山公子贈個名?”


    山河抿嘴一笑,連忙道:“多謝酒師抬愛了,山某不懂酒,實在是,不好亂起名,免得糟蹋了好酒。”


    “依山公子所言,酒名較酒味重要?”應如世忽正襟危坐問道。


    山河道:“同等重要,‘名’可口口相傳,‘味’則未必。”


    應如世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他釀酒雖不求名,但那些酒客總是以“應如世”之名來喚他的酒,著實也不妥。


    隨後,應如世領著山河到酒窖中看酒,大大小小百來壇,看得他眼花繚亂,也什麽名的都有,聽得他頭昏腦漲。


    應如世指著其中排列整齊的十二小壇,道:“此為十二時辰酒,據何時釀成的,便取對應的時辰名,這壇醜時酒,那壇卯時酒,還有亥時酒、子時酒、申時酒……”


    山河表情有些微妙,又看他指著架子上的幾壇道:“那邊是據釀酒心情而定的,那壇喜酒,這壇苦酒,還有悲酒……”


    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父母取名挺隨意的,不曾想,在此方麵,還有人更勝一籌。


    山河似笑非笑,心道:這好好的酒,起了這些個名,實在是……


    “怎樣?這些名聽起來可還好?”應如世竟投來期待的目光。


    山河道:“山某能說實話麽?”


    “盡管說,在下洗耳恭聽。”


    山河抿了抿嘴,真誠道:“實在是不怎樣。”


    誰知,應如世似意料中般,爽朗大笑,道:“山公子,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結交你這位朋友?”


    山河雙眼閃過微光,拱手道:“幸甚!”


    自此,山河常與應如世閑談風月,把酒言歡,日子過得很是清歡。


    漸漸地,上門求酒的酒客見多了,他才知原來應如世在大曲城頗負盛名。


    應如世偶覺技癢時,便釀上一兩壇,對山河也毫不避忌,還有意傳授一二。


    一日,山河覺得悶,輕搖著蒲扇曬曬春日,見應如世自酒架上取下空壇往小溪流去,便跟上問道:“我見你常取這兒的水釀酒,可有何講究?”


    應如世俯身取水,笑道:“以泉水為源,以糧為料,釀出來的酒方有甘甜美感。”


    “原來如此。”山河點了點頭,目光掃向了院牆頭,見一人正趴在牆頭處偷看,才剛對上眼,那人便摔了下來。


    他一怔,急忙追了出去,那人卻一瘸一拐跑遠了,見那身形倒像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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