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飛速地奔出人潮湧動的街巷,直往城東的洛曲橋去。


    天陰沉沉的,蒙蒙細雨下不停。


    少年被雨濕了一身,臉上沾滿了汙泥,他擠開河岸圍觀的人群,麵色煞白地盯著那具蓋著草席的屍體。


    “真是淒涼,何時發現的?”


    “剛打撈上來的,誰家的?無人認領嗎?”


    “聽說是常家的。”


    少年的心陡然一驚。


    “好好的鬥酒會,出這麽一件事,晦氣了。”


    “唉,誰說不是呢,這日子挑得不對。”


    “這怎麽說話的?都要死了,還會挑什麽日子?城中日日有人死,今日也不例外,如何說今日就晦氣了?”


    ……


    耳邊的嘈雜聲不斷,他隻覺得天轟隆隆要塌了,可既然都要塌了,這群人怎麽還不走?圍在這裏吵什麽呢?有什麽好議論的?


    屍體被草席蓋住了,隻露出來半截慘白浮腫的手臂,臂上傷痕累累,有些淤青腫脹,有些皮開肉綻結了痂,觸目驚心。


    少年見此,雙腿一軟就跪了下來。


    “有人來認領了!”不知誰喊出一聲,周遭頓時安靜了下來,待看清那少年,方知是常家來人了,就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聽說是被她家男人打了,不堪忍受才跳河自盡的。”


    “可之前恩愛著呢,怎麽下得了手啊?”


    “瞧瞧這就是私奔的下場,看這都嫁了什麽男人?”


    “留下個孩子多可憐,為人父母怎麽能這樣呢?”


    “隻剩下個爹了,也就跟孤兒一樣了。”


    少年難以忍受這些流言蜚語,噙著淚猛地一把撞開人群,吼道:


    “你們走開!走開!不要看!快點走,走啊!”


    見人群隻是往後退了退,並無要離開的意思,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咬牙切齒地衝進人群就是一頓亂揮:


    “死的是你們家的人嗎?關你們什麽事啊?你們看什麽?為什麽要看啊?!”


    他雙目通紅,聲嘶力竭,拳頭揮到底連一個人也打不到,卻是一個踉蹌將自己絆倒了,整個人摔進泥灘裏,沾了一身泥水。


    他匆匆爬起來,顧不得是髒還是痛,揪起地上的草、挖灘裏的泥砸人。


    眾人原以為他因受刺激大了,才打人發泄,這倒是情有可原,可要是說些瘋言瘋語的,就忍不了了,聽不下去就都紛紛拂袖離去,邊散邊道:


    “呔!這孩子說什麽胡話?”


    “太不像話了,怎麽還詛咒上別人了?”


    “常家家門不幸啊。”


    “散吧散吧,沒什麽好看的,真是不吉利!”


    “我讓你們看了嗎?是你們家死人了嗎?考慮過別人感受了嗎?通通給我滾!!”


    少年歇斯底裏嚷著,嚷到周遭僅剩他一人了,他才將發顫的拳頭慢慢鬆開。


    雨落在心頭上涼得很,少年跌坐迴泥水灘裏,轉頭看向那具女屍,口中作聲卻難以言語。


    “阿娘……”他不知是怎麽爬過去的,顫巍巍地往下拉了拉席子,露出了女屍半張慘白浮腫的臉來。


    少年止不住號啕痛哭,卻如喉卡骨發不出聲來,隻抓著那隻傷痕累累的手狠狠地抽泣著,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少年悲痛萬分,也不知跪在屍體旁多久,驚覺身邊多出了個人來時,他才慌張失措地拉席子遮擋,直至完全蓋住了屍體的臉。


    那人撐著傘站在他身邊,不知說了句什麽,就留下了一筆錢,並將傘遮在屍體上,少年這才抬起沉重的眼皮,可那人早已轉身離去,離去之前似乎還歎了一聲。


    熱鬧的鬥酒會一散場,少年才一身狼狽地迴了家。


    房門大開,裏頭還不如外頭敞亮,他心中有疑,莫非在此節骨眼上,還有人來偷盜他們家?


    待一進房門,看清地上倒著的醉人時,他不禁又氣又悲,猛踹了那人一腳,那人卻無動於衷,他抱著腿蹲在地上哭了好一陣。


    可那人死了般一動不動,又如活人般鼾聲如雷,他索性舀了一瓢水潑到那人臉上,大喊一聲:“你怎麽不去死!?”然後摔門而出。


    不知奔了多久,摔了多少個跟頭,又被幾個酩酊大醉的人追上一頓亂打,那幾人邊打邊叫道:


    “跑什麽跑?你小子敢偷襲我們?讓你跑!讓你偷襲!”


    劈裏啪啦一頓海揍下來,少年鼻青臉腫地抱頭縮在角落裏,起初還會喊痛、迴罵幾句,如今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竟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上他們。


    待他們揍不出力氣來跑了,他才幡然醒悟,那些人或許隻是將他認錯了,又或許隻是盲目地撒酒瘋,酒醒後對於爛醉期間所做種種全然無知,卻隻留給清醒之人最刻骨銘心的傷痛。


    少年茫然地蜷縮在街角,身心俱疲,卻一夜無眠。


    翌日,又餓又渴的他無處可去,頂著一雙紅腫的眼又兜了迴去,隻是在門口徘徊良久,最終咬咬牙還是推門而入了。


    進門的少年原是有些心悸,驀地,瞳孔驟然一縮,隨即衝了上前,怔忡地將那半身泡在水缸裏的人拉了出來,可那人已死去多時了。


    他腦袋嗡嗡直響,一顆心狂跳不止,耳朵裏全是那句——“你怎麽不去死!”


    少年麵若死灰,慌亂地嚷著:“不、不是的,我、我沒有、我真沒有……”


    他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嚷著嚷著大哭起來,指著死去的那人喊道:


    “你這次,這次怎麽這麽聽話?我讓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了?我讓你別再喝酒,你怎麽不聽?我讓你住手,求你別打阿娘,你怎麽不聽?”


    少年抓住水缸邊緣,看著那一缸早就備好了的水瑟瑟發抖,他知道父親醉酒都有半夜找水喝的習慣……


    那個昨夜還躺地上爛醉如泥的父親,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一頭紮進水缸淹死了吧,何其的荒唐可笑,又何其的不幸。


    不過一天一夜,他就失去了雙親……


    少年鬆開了手,也一頭紮入水中,冰冷的水包圍著他,頭傳來一陣陣刺痛,他漸覺自己快窒息了,可那一刻又清醒無比。


    他甚至聽到爹娘吵架的聲音,又聽到砸爛東西、抽巴掌和甩鞭子的聲音,阿爹的打罵聲,阿娘的哭聲,還有旁人的講是說非……


    “全天下喝酒的人那麽多,有多少人像他這樣?”少年惶惶地問。


    “你阿爹隻是醉酒才這樣,他不喝酒時,脾氣是控製得住的。”女人的聲音溫柔。


    “有什麽酒是喝不醉的呢?”


    “傻孩子,天底下就沒有不讓人醉的酒。”


    “那阿爹怎麽不在清醒時把酒戒了?”


    “他要參加鬥酒會,贏了才有錢。”


    “明知鬥不過別人,為何還不死心?”


    “噓,這話你可別讓他聽見,總之,戒酒會要了他的命。”


    “不戒,他會要了我們的命。”


    “有阿娘在,你會沒事的。”


    ……


    他倏地從水裏掙紮起來,頹然倒下,拚命地咳著,大口地喘氣,木然地靠著水缸,抱著雙膝盯著死去的那人,目光漸冷……


    三日後,少年將父親也葬了。


    墳前燒紙,少年哽咽了一會,道:“阿爹在那邊一定要找到阿娘,好好待她,彌補這輩子的錯。”


    他抱起一壇酒,往地上一灌:“最後一次喝酒了,等我釀出了不讓人醉的酒,再給阿爹送去。”


    之後,少年全城各酒作坊跑,拜師學釀酒技藝,從無人願收到最後無人敢收,不是說他沒天賦就是罵他癡人說夢!


    他日漸消瘦,對拜師學藝心灰意冷,卻對釀酒越來越執著,心想:有朝一日定要讓那些瞧不起的人,哭著收迴他們的話!


    可他從未喝過酒,也不知酒是如何釀造出來的,隻好去酒作坊偷學技藝,不料被人發現,亂棍之下斷了腿,他也不死心,一瘸一拐地四處遊蕩。


    一日經過一院落,裏頭發出陣陣笑聲,並似有似無地講到些許釀酒字眼,少年心中大喜,貼牆聽不清,隻好攀牆而上。


    見著院中有二人,其中一人提著酒壇到門前的清溪處彎腰取水,另一人則扇著扇子跟在後頭看得認真。


    少年也看得認真,不料,被扇扇子的那人發現了,他嚇得撲通一聲摔地上。


    那人追了出來,少年爬起來慌裏慌張地跑了,也不知道那人在後頭說了什麽話,但能是什麽話呢,無非就是喊打喊殺捉小偷一類的話罷了。


    他稀裏糊塗地迴到家中,家裏頭能當的東西,全當完了。他眼巴巴地看著空蕩蕩的房,心裏想的卻是:早日釀出酒來,拿去賣了就有錢了。


    一年一度的鬥酒會臨近了,很多作坊都會定時清掉一些酒渣,每每這時,他都先去蹲守,別人扔掉的,他就撿迴來細細研究,甚至用酒渣果腹。


    不可避免的是,他都會因吃酒渣而大醉一場,每次醉醒都是幾日後,且醒來的地方都很陌生,身上也會多出許多傷。


    不用想都知發生了何事,那一定是自己撒酒瘋了,想不到他有朝一日也會變成那個讓自己百般厭惡的人……


    唯此,才能支撐他活下去。


    這日,他又蹲守在作坊旁,見有人扛出了一袋酒渣,便目光灼灼地盯著,待那人放下麻袋離去了,才緊忙上前去提。


    誰知,那人又折迴了,見此一幕,微愣片刻便哈哈大笑起來,道:


    “我說那些殘渣怎麽都不見了,原來是被小乞丐要去了,怎麽會有人吃這種東西呢?哈哈哈!也好,免得浪費,你要多少,我看還有沒有,再搜刮一點出來……”


    少年全身僵住了,大大的眼怔怔地盯著那袋東西。


    忽然,那人說道:“哦,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那個要偷師的臭瘸子嗎?哦,常家的吧……”


    抓著袋子的手忽地一鬆,他掉頭就跑,眼淚不住地飛出,不知一瘸一拐奔出去幾裏,直到精疲力盡了他才停下來,卻已到了某處荒山野嶺地,所幸無人追來,也應該不會有人來此,如此就沒有人會認得他了。


    他呆呆坐著,忽感覺心裏有什麽正在一點點崩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河未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逐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逐樂並收藏山河未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