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哆嗦嗦的方從哲,在小太監手裏接過那竹筒,一把扯下封漆,取出裏麵的奏折就看了起來。


    看不到幾秒鍾,方從哲臉色“唰”一下,變得煞白,從嘴裏擠出幾個字來“楊縞誤我!楊縞誤我!”


    吳道南正準備去禮部找孫如遊,在聽說了有從遼東發來的八百裏加急,從小太監的喊聲裏,就基本上確定了,遼東出了大事了!


    因為,那些當值的小太監取信時,就會初步了解大概何事、勝負如何。


    如果是大勝,那他們奏報的語調和音量都會高亢、喜慶些,喊的話也會有所不同。


    比如勝了,他們會喊“遼東大捷!”,而不是“遼東八百裏急報!”


    這也是這些久居宮中的小太監所總結出來的生存之道。


    報喜要高聲,不如奔放些;如果是大敗,則萬不能喊出“大敗”兩個字來。


    方從哲癱坐在椅子上,吳道南從他手裏拿過奏折,三兩眼看完了之後,卻沉聲安慰起方從哲來。


    他說道:“閣老,事已至此,必須奏請陛下了。”


    方從哲這時幾乎咬碎了那一口老牙,如果現在楊縞這個蠢貨在他麵前,估計要被他咬下一塊肉來。


    楊縞這個蠢貨,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出任遼東經略的。


    現在整個遼東,已有過半落入建奴手中,他竟然連一封奏疏都沒有上到朝廷來!


    方從哲深吸了一口氣,問那小太監道:“這奏疏是錦衣衛傳來的?傳信的人呢?”


    那兩個錦衣衛力士品級不夠,並不能自由出入皇宮,是以現在正在宮門外候著。


    於是,小太監迴答道:“稟閣老,傳信的乃是兩位錦衣衛力士,現正在宮門外候著呢。”


    方從哲從袖子裏掏出塊牌子,遞給小太監,說道:“有勞公公,將他們帶進來。”


    小太監低眉順眼的接了過來,彎腰曲腿行了個禮,說道:“閣老您客氣了,奴婢這就去。“


    趁著小太監前去喚人的功夫,方從哲又拿起了那封奏疏,看了起來。


    林小旗在奏疏裏,著重落筆寫了遼東目前的形勢,遼陽、鐵嶺已失,沈陽又處在遼、鐵兩地的包夾中,開原獨懸於外,再無任何外援。


    這個叫做楊延宜的錦衣衛百戶是誰?之前也沒怎麽聽說過?


    他提出要死守開原,這可能做得到嗎?


    杜鬆、劉鋌都是有著赫赫戰功的!還有李如柏,其兄李如鬆、其父李成梁,都是久鎮遼東的虎將!


    可沒想到,李如柏竟然是這樣的蠢貨!


    一矢未發,甚至還沒跟建奴照麵,其軍竟然自潰,互相踩踏傷亡者,竟有千餘數之多!


    他沒有對這份來自遼東的戰報有著絲毫的懷疑。因為錦衣衛,既不同於那些鎮守前方的武將,也不同於朝廷派到前線的文臣。


    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軍,他們效忠的對象唯有皇帝一人而已。所以,他們不存在文臣武將的那些派別之分。


    在這份戰報中,那個錦衣衛百戶,竟然自請為開原監軍?


    在看到自請這兩個字眼時,方從哲隻感到眼皮似乎都跳動起來!


    上一次在史書中看到自請這兩字,乃是發生在本朝開國皇帝身上的事情!


    太祖皇帝在擊敗了陳友諒之後,在南京自立為吳王。當時太祖名義上的皇帝,紅巾軍的韓林兒尚在呢!


    這是什麽性質?


    今天開原有難,你就敢自請為監軍,那明日沈陽有難,楊縞自請為遼東王?


    這個例子絕不可開!


    這個叫做楊延宜的錦衣衛必須緝拿迴京,交給三司法審理,以正典型!


    思慮及此,方從哲又開始思索,怎麽處理楊縞留給他的這個爛攤子。


    楊縞已不可再用,必須棄掉了!因為楊縞是他一手舉薦的,他是否會因此受到牽連,尚未可知。但國事糜爛至此,個人安危已經顧不得了。


    可又有誰堪為遼東經略呢?


    在他苦苦思索之際,門口已響起一聲尖細的唿喚聲,那兩個送信的錦衣衛已經帶到了。


    方從哲接過腰牌,那兩個錦衣衛上前跪地行禮。他的目光逐漸變得陰冷,看那兩個錦衣衛也仿佛在看死人一樣。


    經過詳細的詢問後,他又皺起了眉頭。


    那個楊延宜在開原未經請示,擅自殺掉了整個開原周家一百多口!?


    他沒有再跟這兩位交談的興趣了,冷冷的說道:“本官知道了,你們迴錦衣衛去吧。”


    說完,一拂衣袖,將兩位風塵仆仆的錦衣衛趕出了皇宮。


    兩人經過這些日子趕路,已經疲倦欲死,現在將加急奏報上報給閣老,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所以,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迴錦衣衛點個卯,然後迴去休整一天。


    修整完成後,再去尋找林小旗,看他怎麽說。


    等錦衣衛走後,吳道南湊上來問道:“閣老,現在該如何?”


    方從哲又皺起了眉頭,他第二次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選這麽一個貨做自己的副手,是不是真的是明智的。


    而第一次懷疑自己,則是力舉楊縞為遼東經略。


    他連裝都沒有興趣裝,將奏折拿了起來,說道:“你問本閣,本閣又該去問誰呢?”


    說完,帶著奏折就向著皇極殿的方向走去。


    皇極殿,乃是朱棣遷都北京後,仿照南京明皇宮奉天殿建造而成。


    世宗嘉靖皇帝將奉天殿改名為皇極殿,乃是現在皇帝朝見百官的地方,盡管皇帝已經幾十年沒上過朝了。


    後世中,清朝的順治皇帝將皇極殿改名為太和殿,並沿用至今,也正是百姓們俗稱的“金鑾殿”。


    內閣上方,經過文淵閣,他和吳道南兩人吭哧吭哧走了得有十幾分鍾,才堪堪到達了萬曆皇帝現在居住的地方-養心殿。


    殿門口伺候著的崔文升,見到兩位閣老一起上前,知道肯定是有大事發生了,連忙迎了上來。


    方從哲見到崔文升,心裏犯起了非常不舒服的感覺。


    在這一刻,他無比想念之前的那位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馮保。


    在萬曆初期,張居正主外、馮保主內,萬曆朝一改嘉靖時期的腐敗與糜爛,竟爾有中興的表象。


    張太嶽(張居正字太嶽)死後,親政初期的萬曆皇帝,還是非常勤勉與政事的,生活節儉、勵精圖治,頗有有勤勉明君之風範。


    可皇帝親政越久,卻越來越發現自己似乎活在張居正的陰影之下。


    他幾乎不需要再展現自己的帝王能力,張居正已經給他安排得非常妥當了。


    掌權的萬曆皇帝急於擺脫張太嶽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的創傷,殘忍的清算了張居正的後人和馮保。


    到萬曆後期時,尤其是爭國本事件後,萬曆皇帝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失去了對朝政的掌控。


    他沒辦法選擇自己喜歡的繼承人,那些讀書人似乎打不怕、丟官也不怕,還頗有被打板子而高興的架勢來。


    廷杖他們不怕,一個個仿佛不要命似的,似乎在喊著你不打我,就是看不起我;你不打死我,你就不算好漢!


    罷官、扣除俸祿,他們也甘之若飴。


    在處死了十幾個反對他立福王做太子的臣子後,被惹怒的大臣們,戰鬥意誌更加的高漲起來。


    他們用雪花般的奏章,將萬曆皇帝徹底淹沒在口水中……


    他沒有太祖、成祖那般雷霆手段:殺一儆百不行,那就殺百儆百!


    也沒有他爺爺明世宗嘉靖皇帝那般馭下的手段,把臣子們耍得團團轉,自己在中間掌權。


    所以,在看到這些讀書人不要命一樣,向著皇權發起挑戰後,他沉默了。


    俗語說,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可他既沒有爆發的能力、又懦於魚死網破的滅亡。


    但他找到了他自己的路:既然你們不讓朕做主,那朕就什麽都不管了!你們橫豎總不能廢了朕吧?


    你們不是要權嗎?給你們!


    你們不是要名利嗎?都給你們!


    滿口仁義道德的東林黨們,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爭的無非也是權力二字。


    心灰意冷的萬曆皇帝就此消失在朝堂中,長達了將近二十年的摸魚曆程。


    而掌權的東林黨們呢?


    在發現他們沒有了爭鬥的對象後,又開始將口水潑向了身邊的同僚們。


    你不跟我一黨,那你就是亂黨!


    既然你是亂黨,那你說什麽都是錯!內容不重要,事情是否緊急,依然不重要!


    所謂的眾正盈朝,不過是一群互相吐著口水、又當又立的無恥之徒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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