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發現村裏有個非常普遍的現象:開會特別多。那時候,上邊來村裏下鄉的幹部也特別多,而且就像走馬燈一樣,今天來了明天走,明天走了後天又來。這些人來了村裏,白天和大家一起下地勞動,晚上就召開各式各樣的會議,大的小的,長的短的,人多的人少的,應有盡有不一而足。吃完晚飯後,村幹部站在街頭,扯著嗓子大喊一聲:開會啦!於是,人們一個個走出家門口往會場走去。有的人還沒有吃完飯,但怕遲到了挨批評,也不管吃飽沒有吃飽,就匆匆忙忙地放下飯碗往會場跑。


    村民們下地幹了一天活兒,晚上迴來還得開兩個小時的會,其實挺累的,可開會似乎比身子累重要,不想開也得開。而且,就連我們這些剛入學的小孩子也得參加開會。我們小孩子開會,主要是在會前給大家讀報紙,國家發生了什麽大事等等。楊樹方和周豔萍的嗓門亮堂,讀報紙的活兒都被他們倆承包了。我主要是幫著做記錄,因為開會時往往需要與會者發言,發表對某一件事情的看法和態度。我小時候寫字的速度比較快,所以做發言記錄的時候最多。


    村裏的老百姓講話,都是用的方言土語,有些字別說是新華字典,就是老版的康熙字典上都查不出來,故而我做的發言記錄,幾乎全是錯別字,隻不過音同字不同罷了。好在這些發言記錄也不往上級交,更沒有人去看,充其量就是走個過場而已。過不了幾天,這些寫滿記錄的紙張就被人們拿去糊窗戶或糊簸箕用了。


    會場大多的時候設在生產隊長的家裏。那一年,是我的一個本家叔叔當生產隊長,他名叫穀占書,上過兩年高小,在雁浦村裏算是個文化較高的人。開會以前讀報紙就是他的發明創造。起先村裏開會是不讀報的,人一到齊就開會,把事情議論完了就散會,很簡單很利索。後來下鄉的幹部說,你們這樣可不行,開會的時間太短了,有點敷衍了事,對開會的重要意義認識不足,要多加改進,要增加會議時間,最少還要增加半個小時。然而,差不多天天晚上開會,哪有那麽多的事情可議?人們就隻好在會場裏幹坐著,等到時間一到,拍拍屁股就走人。


    後來生產隊長穀占書就想出一個主意來,會前先讀半個小時的報紙。報紙上刊登的都是方針政策和國家大事,讓鄉親們學習學習了解了解也很好,那個時候有個提法是群眾也要關心國家大事,會前讀報正好契合這個提法,所以穀占書的這個發明創造就一炮打響,被縣裏有關部門表揚了好幾次,村支部還發展他入了黨。


    有一天晚上正在開會,我的同學楊樹方剛剛讀完報紙,會場門外忽然慌慌張張跑進一個人來,是民兵排長張大喜。隻見他來到主持會議的生產隊長穀占書耳邊嘀咕了幾句。


    穀占書一聽,臉色大變,宣布馬上中止會議,讓民兵們帶上木槍到村街裏集合。


    參加會議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又不敢問,一個個都悄不言聲地迴了家。那個年代,人們似乎都養成了同一個習慣,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誰都不願意當麵去問,有些膽子大的人倒是可以在會後悄悄地打問一下,也是一知半解。


    等民兵們在村街裏集合完畢,穀占書站在隊列的前麵,大聲宣布,同誌們,現在我們要去執行一項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務。


    究竟是什麽任務,他沒有說,隻是給民兵排長下達了命令,出發!


    民兵排長接到命令,也高喊了一聲,目標,雁浦村北麵的山頂高八千,跑步走!


    一陣齊刷刷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了村街的盡頭。我和楊樹方、周豔萍歲數都小,遠遠不夠當民兵的資格,不能站在民兵的隊伍裏。但我和楊樹方天生的好奇心強,反正晚上也閑著沒有事情可做,天色尚不算太晚,就跟在民兵隊伍的後麵,也向村北的高八千飛跑而去。


    高八千是這座山的名字,這是雁浦村邊最高的一座山峰,據說有海拔八千米高,其實是誇張的說法,喜馬拉雅山脈的珠穆朗瑪峰海拔才八千多米,這座山怎麽能有這麽高?這隻是村民們的一個推測而已,其實這座山隻有海拔一千八百米上下。


    高八千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情況?生產隊長穀占書事後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民兵排長張大喜也沒有向任何人透露。


    民兵隊伍氣喘籲籲地爬上了高八千,什麽也沒有發現。大家在山頂歇息了片刻,隻好垂頭喪氣地往山下走。


    人們不免發起了牢騷。有的說,這叫怎麽迴事呢?也不說發生了什麽,就讓我們往山上爬,上來又一無所有,這不是白忙活一場嗎?


    還有的說,是不是生產隊長和民兵排長故意拿我們尋開心呢?許是開會開膩了,找新鮮刺激呢!這不把我們苦了嗎?


    生產隊長穀占書沒有來高八千,但民兵排長張大喜來了,民兵隊伍還是他領來的。他聽到大家的議論,心裏也不是滋味,就說,這件事情因為太重要,暫時還不能向大家說明。明天我們要到公社去匯報,如果公社領導同意,我們即可告訴大家。我們不是故意瞞著大家的,還請各位諒解。


    這一趟折騰,等大家迴到家哩,已經到了後半夜了。


    第二天天亮以後,穀占書和張大喜來到公社駐地,找到武裝部長董雨良,匯報了高八千上發現信號彈的情況。


    原來,昨天晚上張大喜到村北的姑姑家吃飯。吃完飯出來準備去穀占書家開會,無意中扭了一下頭,突然看見高八千的山頂上冒起一串紅亮的火光。張大喜是民兵排長,經常到公社開會,聽武裝部長講過軍事課程,對軍事知識懂一點,認得出這是一串紅色的信號彈。


    信號彈一般都用於軍事方麵,民用部門哪來這個東西?正好那個時期台灣的蔣介石蠢蠢欲動想反攻大陸,全國的部隊和民兵都處於高度戒備狀態,頭腦裏準備打仗的這根弦繃得緊緊的。村裏出現了信號彈,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張大喜不敢怠慢,連忙告訴了穀占書。穀占書更是不敢怠慢,就派人到高八千搜查,意思是爭取主動,先把工作做到頭裏,省的上級事後追查自己的責任。


    公社武裝部長董雨良自然也不敢怠慢,馬上一級一級向上麵匯報,據說最後報到了省裏。省裏的有關部門把事情壓了下來,說,你們基層的民兵可以繼續搜查,但不要把事情向外透露,以免造成群眾的驚慌情緒而影響勞動和日常生活。


    雖然官方一直沒有正式透露信號彈的情況,但幾天後雁浦村的鄉親們還是都知道是怎麽迴事了。在以後的晚上,隻要天氣晴朗,人們總能看到高八千上有一串串紅色的信號彈升向空中,發出耀眼的光亮。


    公社派了好幾個下鄉幹部來調查信號彈的事情。他們認為是潛伏的美蔣特務在搞鬼,與台灣的蔣介石遙相唿應準備反攻大陸。下鄉幹部來到雁浦村搞大清查,要深挖細找暗藏的美蔣特務。這一來,事情就嚴重了,村民們的神經高度敏感起來。時間不長,村裏就揪出了好幾個“美蔣特務”。這幾個人中,有個人叫張小順,他的一個遠門舅舅在國民黨部隊當兵,一九四九年跟著蔣介石到了台灣。這一次自然是被清查的重點,地也不讓他下了,會也不讓他開了,天天在隊部交代問題。張小順不知道交代什麽問題,也沒有問題可交代,下鄉幹部就不讓他迴家,吃飯都是老婆和孩子給他往隊部送。


    還有一個重點清查對象叫趙三禿。他經常到高八千一帶砍柴禾。這個趙三禿生的小巧玲瓏,身子極其靈活。高八千上懸崖絕壁很多,絕壁上生長著好多荊子之類的植樹,是燒火的好燃料。這些地方別人身體笨拙無法去砍柴,但趙三禿身體靈便就可以去。


    趙三禿既然常到高八千上去,高八千上又出現了信號彈,很容易讓人把兩者聯係起來,於是趙三禿也被弄到隊部裏關押了起來。


    遺憾的是張小順和趙三禿對信號彈的事一無所知,什麽也講不出來,家也迴不去,地也下不了,工分掙不上,急的直想哭。


    講不出來不行,你們講不出來,我們就收不了場。幾天後的一個夜半時分,下鄉幹部讓幾個民兵們押著張小順和趙三禿來到高八千上,而後又派所有民兵緊隨著上山。


    下鄉幹部的認知是,張小順和趙三禿這兩個“美蔣特務”一定與高八千上的信號彈有密切聯係,山上肯定有他們的同夥。把他們押上山,和同夥一見麵,而後趕來的民兵就可以一擁而上,把這兩處的“美蔣特務”一網打盡。


    然而,還是和前幾天那次一樣,高八千山頂上光禿禿的,連個藏身的洞穴都沒有,哪裏有美蔣特務?去的時候,一個個都興衝衝的,迴來的時候,一個個又都懊惱不已,一聲聲的歎著氣。


    以後的幾天夜間,村裏又組織了幾次搜山,依然是白忙活一場。怪呀,明明看到信號彈是在高八千山頂上升起的,可上去以後怎麽什麽都看不見呢?到底是誰發射的?是在哪裏發射的呢?


    我覺得事情很蹊蹺,就對下鄉幹部和穀占書以及張大喜說,咱們還是不要再搜山了,高八千上不會有特務的,天天晚上折騰大半夜誰能受得了?別說天天下地的人受不了,連我們讀書的人都受不了了。


    下鄉幹部們大概也覺得有點累,就說,我們也不想再搜山了,可信號彈是從哪裏來的呢?如果真有特務被咱們粗心大意放過去了,將來上級追查下來,那咱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頭上的烏紗帽戴不成還算罷了,恐怕還得蹲幾年牢房呢!


    我給他們出了個主意,今天晚上咱們不要開會了,找一些人早早埋伏在高八千山頂,如果特務出來立馬就可以逮住他。


    穀占書和張大喜說,這個主意好。你晚飯後就和楊樹方去一趟,再給你派兩個民兵助陣,埋伏在山頂的兩側。


    我本來不願意去,但尋思著總比做會議記錄強,也想把這件怪事搞個水落石出,就答應下來。


    晚飯以後,我和楊樹方跟著兩個民兵悄悄爬上村北的高八千上,埋伏在一塊巨石後麵。


    夜幕漸漸地降臨了。忽然,一串串耀眼的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我們趕緊從巨石後麵跑了出來,那兩個民兵揮舞著木槍高聲喊著,你們是誰?藏在哪裏?趕緊出來,不然就開槍了!


    呐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搭理我們。我一看,信號彈的位置不在這座山上而是還在北邊,從雁浦村看似乎是在這座山上,其實這是一種錯覺。而再往北邊就屬於其他縣域之內了。


    迴到村裏,我們把情況向下鄉幹部做了匯報。他們思忖了片刻說,既然信號彈不是在咱們村裏放的,按說就可以不管它了。可如果真是特務搗亂不管也不行。這樣吧,你們辛苦一下,利用星期日跟著民兵到北邊那個縣靠近我們這邊的幾個村子查一查,順便也給那裏的民兵們提個醒,讓他們提高警惕,不能美蔣特務漏了網。


    你說這些下鄉幹部的警惕性多高!星期天,我和楊樹方又跟著兩個民兵來到北邊那個縣的幾個村詢問了很多的人。村民們說,我們也經常看到後麵的山上放紅色信號彈,民兵們也上山搜查過,結果和你們一樣,什麽也沒有查到,最後隻好不了了之。


    既然他們也查不出個究竟來,那我們還在這裏費什麽勁?於是,幾個人隻好打道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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