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貴在一旁聽了,一顆心登時懸到了嗓子眼上。唉,這夥鄉下人真是的,怎麽一開始就不給老佛爺留個好印象?老佛爺要是邪上了你,你這輩子還能好的了嗎?所以,連忙給穀家轎鼓解圍,老佛爺別生氣,台上人多,後邊的人可能沒有聽見老佛爺的話。奴才這就把他們叫來問問。說著,往旁邊邁了一步,轉過身來,兩條胳膊一擺,“嗖”地縱身一跳,一個倒背筋鬥翻到了戲台上。兩腳著地時,像落下一朵雪花,沒有發出丁點兒響聲。


    這一手,崔玉貴玩得漂亮!慈禧在最前排坐著,看得真真切切,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嘿,要說這武把式,還得數小崔子!


    慈禧一叫好,台下眾人都跟著叫起好來。


    崔玉貴拍了拍沾在手上的土,來到舞台最中間那麵轎鼓旁,問大個子鼓手,你就是穀家堯?


    迴稟二總管,草民就是穀家堯。


    崔玉貴抬起眼皮對穀家堯說,你跟我到戲台下麵來一趟。說著,旋起身子,一個幹淨利索的“鷂子翻身”,又像朵雪花般飄到慈禧麵前。


    穀家堯對崔玉貴展露這兩手功夫,起初並不理解內含什麽用意。他尋思,今天晚上是我們敲轎鼓,又不是你演《三岔口》,在俺們麵前賣弄個啥?當他準備下戲台時,一個宮裏人在旁邊說,穀師傅,趕快下戲台,手腳也利索一點嘛!


    這句話提醒了穀家堯,他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聽見太後老佛爺給崔玉貴叫好了嗎?你想讓老佛爺叫好,也得拿出看家本領來。


    穀家堯自然不是等閑之輩。雁浦村有句民諺:沒三把刀子兩把剪子就別呐喊劁豬騸蛋。隻見穀家堯把兩隻鼓槌向空中扔出兩丈多高,然後縱身跳下戲台,在慈禧麵前跪下叩頭,草民不懂皇宮規矩,請太後老佛爺治罪。說著,兩隻胳膊往後一背,做了個被綁縛的姿勢。這時,那兩隻鼓槌恰好不偏不斜地落到了穀家堯手裏。


    好功夫!


    不愧是轎鼓傳人!


    ……


    整個戲院子頓時熱鬧起來,都為穀家堯這一手絕活兒叫起好來。


    戲院裏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中間,有不少人頗具武功身手,他們看得出來,穀家堯這一手可比崔玉貴剛才的倒背筋鬥和“鷂子翻身”難度大多了。崔玉貴的功夫是舞台動作,唱戲的武生都能做到,屬於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而穀家堯這一手卻是實打實的氣功。鼓槌扔出去,要靠手勁來控製它在空中升起、跌落的速度。穀家堯從扔出鼓槌到後來接住鼓槌,中間最少有半分鍾時間。也就是說,鼓槌從兩丈多高的空中運行半分鍾才能下落到穀家堯手裏。這個分寸拿捏得稍有差錯,或早或遲,穀家堯都不可能接住鼓槌。一旦接不住,用冀西方言說叫“露兜”或“蹲底”,意思是功夫沒到家,丟了人現了眼。


    有人斷定,穀家堯能把這活兒玩得如此嫻熟、漂亮,沒有幾十年工夫絕對不行。


    事情就發生在慈禧的眼皮底下,她同樣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地叫了一聲,好!隨即對穀家堯說,治什麽罪?你有什麽罪啊?起來吧。


    穀家堯又趕緊磕頭,草民謝過老佛爺。說完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站立在慈禧身邊。


    穀家堯露了一手絕活,讓慈禧開了眼,她的心情好多了,就對崔玉貴說,小崔子,給他看個座位。


    崔玉貴一聽,一顆心這才放進肚裏去。一個鄉下泥腿子,慈禧能召見就已經高抬他了,現在還要賜座,這可是天大的禮遇。不錯,這頭一步邁開,下麵的路就好走了。崔玉貴挺高興,忙讓小太監給穀家堯搬了個座位。


    聽說你們這個轎鼓還有鼓譜?慈禧問穀家堯。


    迴老佛爺,是有鼓譜。穀家堯急忙站起來說。


    慈禧擺了擺手說,坐下說話。


    穀家堯又誠惶誠恐地坐了下來。


    鼓譜上都寫了些什麽?慈禧突然問。


    慈禧作為一介女流,執掌大清王朝四十八年,真的是有兩把刷子。不說別的,單就問穀家堯這句話就與眾不同。轎鼓鼓譜,很多人都知道出自漢武帝劉徹之手,但鼓譜究竟是個什麽樣子?上麵都是一些什麽東西?從來沒有人想過問過。慈禧第一句,就問了個千百年來沒人問過的問題,所以,慈禧就是慈禧,不服不行。


    如果說來京城以前,穀家堯對慈禧還隻是憤恨的話,那麽現在對她則是另眼看待了。最起碼,他覺得慈禧不是一般人物,怪不得人家做大清國的當家人哩!迴稟老佛爺。草民先祖穀越春離開大漢未央宮後,把漢武帝所賜鼓譜縫在一個羊皮包裏,針腳處用蠟密封。曆代祖先隻是珍藏、傳承,誰也沒有打開看過。故而,草民並不知道鼓譜上都是些什麽東西。


    這就奇怪了,那你們敲轎鼓按照什麽譜子敲啊?比如這唱戲,曲譜、台詞都在那裏擺著,照著吹拉彈唱就行了。你們不看鼓譜,怎麽知道敲的就是鼓譜上的東西呢?


    草民現在敲的轎鼓,一共分為七個段落,據傳是先祖穀越春從鼓譜上傳承下來的。


    那你說說,都是哪七個段落?有名號嗎?


    穀家堯好像有點不情願說,打了個嗑吧。


    崔玉貴一旁催促說,快迴老佛爺的話,到底有沒有名號?


    穀家堯拗不過,隻好說,有。七個段落依次是粽子頭、風攪雪、線兒鼓、雙座子、八鑔、八鐃、大力勝、上架。


    穀家堯說完,慈禧把這七個名字重複念叨了一遍,笑了笑說,這些名號倒蠻有意思的。


    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名號,不大好聽,難入佛耳。


    挺好聽的。我再問你,這轎鼓從頭到尾敲下來得用多長時間?


    如果中間不作反複,半個時辰就能敲完。


    時間還不短。這七個段落,聽著挺熱鬧,但不知道都是些什麽字。


    迴老佛爺,都是些普通漢字。


    寫出來看看吧。


    崔玉貴連忙對身邊小太監說,筆墨伺候,麻利著點!


    一個小太監很快拿來筆墨紙張硯台。崔玉貴讓穀家堯把七個轎鼓段落寫在紙上呈稟慈禧太後。


    穀家堯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草民認字不多,寫不全。


    崔玉貴對穀家堯說,這樣吧,你念,我寫。 說著,鋪開一張宣紙,蘸墨,運筆。


    穀家堯放慢語速,把轎鼓的七個段落名稱,一字一句念給崔玉貴聽。崔玉貴恭恭敬敬地往紙上寫,寫好後,雙手遞到慈禧手上,請老佛爺過目。


    慈禧拿過來看了兩眼,指著“風攪雪”三個字說,這個段落肯定熱鬧,風攪雪嘛!轉過頭來又對穀家堯說,今天夜深了,不用多敲,就把這段“風攪雪”敲敲吧。


    迴老佛爺的話,草民這就去敲。穀家堯說完,轉過身子,兩隻手將鼓槌拄在戲台外沿上,身子一縱,“嗖”地一下,又躍迴到台上最中間自己那麵轎鼓旁。這一手還是那樣麻利、瀟灑,台下再次響起叫好聲。


    穀家堯在鼓旁站定,向左右鼓手打了個招唿:漫天白雪,飄!說完,鼓槌往鼓麵上一點,“咚咚”,點出兩個脆生生的聲音來。


    隨著這兩聲“咚咚”,舞台上鼓鑔鐃一起開敲。霎時,“咚咚”“嚓嚓”“寸寸”,響成了一片。


    夜已很深了,剛才台下好多人熬不住發困,有打哈欠的有丟盹兒的,都想迴家睡覺。然而,慈禧不走誰也不敢走。現在,戲台上這麽“咚咚哐哐”一敲,把他們的瞌睡蟲嚇跑了,一個個又精神起來。


    穀家堯的鼓槌一陣快過一陣,戲台上的鼓聲一陣緊過一陣,鑔鐃的響聲也一陣響過一陣。台下的人,真感覺到天空像突然刮來一陣陣寒風,攪動著漫天雪花,在空中飛舞、飄動。


    慈禧聽著聽著,似乎感覺到鼓聲裏有一種威猛剛烈的殺伐之氣。待“風攪雪”敲完之後,她對身邊人的說,敲的是“風攪雪”,但聽了讓人身上發熱,就想提著刀槍上戰場廝殺。


    老佛爺,這“風攪雪”就是一種催征的戰鼓。傳說當年衛青、霍去病和匈奴人打仗,就是敲著“風攪雪”給漢軍助威的,所以老打勝仗,後來就把匈奴給遠遠地趕跑了。崔玉貴說。


    還別說,助威風鼓士氣,還就得用這種鼓聲。她對“風攪雪”忽然有了興趣,問,小崔子,你知道當年漢武帝劉徹為什麽起了這麽個名字嗎?


    這個、這個,我真說不好,不妨問問穀家堯,他或許知道。


    好,把他叫下來問問。


    崔玉貴向穀家堯招了招手,穀家堯連忙又從戲台上跳下去,來到慈禧麵前。


    你告訴我,劉徹給這段鼓聲起名“風攪雪”是何用意?慈禧問。


    迴老佛爺。穀家堯說,聽先祖講,這套鼓譜是漢武帝專為衛青、霍去病抗擊匈奴編製的。匈奴地處北地大漠,每到冬季便狂風大作,整個草原冰天雪地。漢武帝根據這種氣候條件編製出了這段鼓譜。


    說到這裏,穀家堯停了一下,偷偷抬頭看了看慈禧的臉色。穀家堯識字不多,但也知道慈禧出生於滿人葉赫那拉氏家族。滿人是少數民族,匈奴也是少數民族。漢武帝劉徹編製的鼓譜又是專門對付少數民族的,穀家堯怕惹慈禧不高興,不敢往下說了。但他發現慈禧很專注地聽,好像沒啥不滿意,就又接著說下去,這不過是個傳說而已,老佛爺不必當真。


    慈禧微笑著說,即便是傳說,也很好,用意好,鼓聲好。我喜歡。


    白龍關保衛戰中,穀家堯就是敲的這段“風攪雪”,給守關軍卒大大提振了士氣,最終打敗了哈提捷夫,給咱大清國爭了光。崔玉貴說。


    這麽說,“風攪雪”也是大清國功臣了?


    奴才以為也是功臣。


    好,既然是功臣,那就賞下吧。


    崔玉貴聽了一愣,忙問,老佛爺,是賞“風攪雪”呢,還是賞敲“風攪雪”的人呢?其實,剛才慈禧說得很明白,是賞“風攪雪”,但它隻是一段鼓聲,無法領賞。鼓聲是人敲出來的,賞人是最重要的,領賞人應該是穀家堯。


    《十粒金丹》演完時間就不早了,又折騰了大半天轎鼓,慈禧有些累了,想迴去休息,聽見崔玉貴問,就隨口說了句,都賞,都賞。穀家堯重賞。


    老佛爺,您說賞啥,我這就取去。崔玉貴說。


    夜深了,你別跑道了。慈禧打了個哈欠,從手腕上捋下一副暗紅色手串,讓崔玉貴遞給穀家堯。


    崔玉貴接過來一看,是前幾年西域國進貢的那副血珀手串,驚愕地張著嘴好一陣合不攏。這血珀手串價值連城呀!老佛爺的寶貝數不清,但她最珍愛的卻隻有兩件,一件是十六歲入宮時鹹豐皇帝送給她的東珠耳環,從入宮到去世葬進東陵一直戴著。另外一件就是這副血珀手串了。唉,我侍奉了老佛爺多少年,她也不舍得賞給我。穀家堯隻敲打了幾下轎鼓,就得到這麽大封賞,你說從哪兒說理去?心裏不平,但也無奈,還得裝出高興的樣子,朝戲台上喊了一聲,穀家堯領賞。


    穀家堯一聽也愣住了,還沒怎麽賣力氣敲哩,朝廷這就賞下了?真的嗎?他站在戲台上沒有動。


    崔玉貴說,快下來領賞啊!


    穀家堯這才醒過神來,一個縱步跳下戲台,從崔玉貴手裏接過血珀手串一看,娘哎,這麽貴重的東西咱能有福分享用嗎?


    穀家堯正在端詳這副血珀手串,崔玉貴悄聲對他說,迴去再看,快向老佛爺謝恩。


    穀家堯猛然醒悟過來,連忙給慈禧跪下謝恩。


    慈禧隨意地說了聲“免了”,就讓李蓮英攙扶著迴去了。


    轎鼓的七個段落,既獨立成章又相互關聯,從藝術欣賞的角度看,從頭到尾連本敲下來才更具美學價值。


    第二天吃過早飯,穀家堯接到宮裏旨意,下午到德和園敲連本轎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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