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誡總算有牌可出,丟下一對地八,鬥膽問道:“許姑娘,在下實在好奇,你年紀輕輕,在江湖上亦是名聲不顯,究竟修煉的是何種功法,竟比姬宗主還要強勢出眾?”


    跟姬憑戈那股悶氣一樣,這話他也是憋了好久了。


    說起那日的交鋒,他至今都有些恍惚,高手對決他不是沒見過,比照著師父的能力,姬憑戈的武學造詣他也心中有數。可這女子真如天神臨世,他都沒看清她是怎麽出手的,就見姬憑戈那浩瀚無邊的雲想天外功猛地消散,被她當胸一掌打落,隨即口吐鮮血昏迷不醒。


    如今過去了小半個月,他們已從曙嶺城的巍巍群山來到了綿柔溫軟的江南。這一路上他不斷迴想,隻覺那時的所見所聞處處透著一抹詭異,越琢磨越是亦真亦幻。他自己也與許翠微交了手,當時他剛剛見證了姬憑戈的一敗,莫名對這女子心生畏懼,明明來的是平平無奇的一招,卻讓他產生了渡天客蕩盡天下的錯覺。


    一如許翠微的眉目麵容,那會兒讓他暈頭轉向勾魂攝魄的美貌,待到再次醒來,隻是覺得溫婉清麗,美則美矣,算不得驚天動地。


    她真是渡天客?還是用了他們未能參透的手段?


    曹肆誡不敢問一碰就炸的姬憑戈,思來想去,倒不如趁著大家打牌消遣的機會,探探這位許姑娘的口風。


    許翠微坦然迴答:“單論武技,我未必能一招製住姬憑戈。”


    她說的是“未必能一招製住”,沒說“敵不過”,曹肆誡和左年對視一眼,心中不由一沉,看來這名女子的功夫當真深不可測,不管是不是渡天客,他們倆恐怕都不是對手。加之姬憑戈暫且無心反抗逃走,他們也隻能繼續陪著。


    聞言,姬憑戈把一對地牌拍上案幾:“她使詐!”


    ***


    許翠微輕笑:“都是自己人,我不願大動幹戈,也不願取你們性命,便隻能略施小計。眼下這般不是很好麽,大家都輕鬆些。”


    左年墊了牌,無聲質問她:你下了藥?


    在他單純的認知中,下藥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法,當年那些貪婪惡毒的假道士,就是用他的血煉藥,以圖控製許多無辜百姓。


    許翠微搖了搖頭,剔透的耳墜映著外頭清澈碧綠的湖水,靈動的步搖隨著小船的起伏輕輕搖晃,纖細白嫩的脖頸彎出優美的弧度,舉手投足顯露出惹人垂憐的脆弱。瞬息之間,她周身的氣場陡然變化,若是尋常人在場,大概會覺得她清純無害,可惜,在座的全都吃過她的大虧,輕易不會被她迷惑。


    她摸了摸耳垂,那種朦朧的印象如風吹霧散,整個人又恢複了常態。


    曹肆誡終於看出了些許門道:“是魅術?幻術?”


    左年一臉茫然:??


    許翠微朝曹肆誡解釋:“有時候一些小小的幻術,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過,這招隻對你這樣的凡夫俗子有用,至於這對師徒……左年心性天真,雖是個奇才,練武卻不勤快,想要贏我,少說還要再練個七八十年吧。”


    左年:……


    曹肆誡愕然:“七八十年?到時候再來對付你一個老太婆嗎?”


    不理會他的冒犯,許翠微接著說:“姬憑戈就稍微麻煩點了,我必須先開粒子環幹擾他腦袋裏的芯片,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撂倒他。”


    曹肆誡不解:“粒子環?芯片?”


    “總之是讓他短暫失控的手段,屬於多羅閣的不傳之秘。”


    “難怪你說都是自己人……所以你口中那位小財神金如歸,也是閣主的分魂?”


    “喲,你知道得還挺多。”


    “可我還是想不明白,姬宗主的前緣因果已然了結,不是跟多羅閣清賬了嗎?怎麽又來一個找他領罰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什麽根!少嗦!”姬憑戈打斷他們,沒好氣地催促許翠微,“該你出牌了!”


    “呀,這把是我輸了。”許翠微瞟了眼案幾上的牌麵,扣下手中殘牌,張羅著重新洗牌。


    “慢著!”姬憑戈攔下她,從她手掌下方摸出兩張牙牌。


    這是一對天牌,文子對中最大的牌,足夠壓他的地對。


    姬憑戈眯眼:“你分明可以贏,為何棄牌認輸?怎麽,故意放水,想全了我的顏麵?”


    許翠微嫣然一笑,側身湊到他耳邊,輕聲說:“因為隻有人才在乎輸贏。師父讓我提醒你,當了太久的人,切記不要忘乎所以啊。”


    姬憑戈冷哼:“他管得未免也太寬了!”


    “我倒是覺得,是我師父先前管得太少了。”許翠微站起來,越過眾人走到船頭,遙遙望著遠處高大華美的畫舫,“多羅閣出了這麽多差錯,再不管,大家都得死。”


    她橫笛吹奏,悠悠笛聲穿透浩渺煙波,飄到了那座畫舫上。


    小財神來接他們了。


    ***


    在見到金如歸之前,曹肆誡覺得自己算是富甲一方了,凜塵堡生意興隆,足夠他家幾代人不愁吃喝,還能蔭庇封寒城的諸多百姓。


    在他看來,錢隻要夠花就可以了,沒必要擺到台麵上來供人欣羨瞻仰,反倒顯得低俗不堪。更有那些豪奢紈絝的子弟,成日不務正業,隻知玩樂揮霍,沾染一身又賭又嫖的惡習,要才學沒才學,要本領沒本領,活得如同住在黃金裏的蠹蟲,他最是嗤之以鼻。


    可當他見到金如歸之後,才發現這世上竟有能將窮奢極欲和忘塵脫俗凝結於一身之人……


    初登上畫舫時,迎接他們的是另一位妙齡女子。


    她不像許翠微那般美得動人心魄,隻頂著一張素淡的臉,連脂粉也未施,她膚色又白,以至於麵頰上的諸多淺色小痣無法遮蓋,粗略看去就有六七顆。然而就是這樣一張頗有瑕疵的麵容,卻莫名讓人覺得很舒服,似乎永遠不必對她起戒心。


    許翠微同她打招唿:“阿痣,怎地親自來迎?”


    阿痣微微福身:“主人讓我先行認一認幾位,從前都是遠遠瞧著,總歸是不夠真切。”


    曹肆誡又仔細打量了她幾眼:“阿痣姑娘,我們曾見過嗎?”


    阿痣不卑不亢地迴答:“我見過你,但你不曾留意過我。你是江故的愛徒和八厄,我若一直盯著,他恐怕會不大高興。”


    聽到這番說法,曹肆誡猜測她可能是多羅閣的密探,專門行跟蹤打探之事。


    姬憑戈有些不耐煩:“閑話休說,帶路。”


    阿痣對他更為恭敬一些,聞言便不再多話,領著他們往畫舫中走去。


    行行複停停,曹肆誡和左年看得眼花繚亂。這座江南第一畫舫足有五層樓高,說白了就是一座移動的水上銷金窟。


    頂層是船主的居所,名為上青冥,未經許可外人一概不準踏入;


    第四層名卷帷月,是會客饗宴之處,據說小財神從不下船,與他來往的生意都必須在這裏談,他本人還極少露麵,有資格坐在這裏的,大多也隻能與他的得力心腹推杯換盞;


    第三層名隔雲端,紅酥手,黃藤酒,可謂歌舞升平,芙蓉帳暖。從這一層往下,俱是接待外客的,隻要有足夠的臉麵,或是足夠的金錢,或僅僅是入了小財神的眼,就可以在此玩個痛快,什麽人間疾苦戰亂兵荒皆可不顧,隻需換得片刻歡愉;


    第二層名千金擲,顧名思義,就是賭坊,什麽都可以拿來當賭注,什麽都可以拿來當抵押,據坊間傳言,曾有個異域王子,在這裏賭輸了一座礦山;


    第一層名人間煙,是處永不關張的集市。江南人人皆知,小財神喜歡熱鬧,什麽曲藝雜耍,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搜羅到自己的畫舫上。這裏的商販個個都有一手絕活,他們日日輪值,哪怕從未見到過小財神本人,也是賺得盆滿缽滿,畢竟請他們上船的雇傭費就是天價,尋常市井商販都是鉚足了勁想往船上蹭。


    曹肆誡本以為阿痣會讓他們止步於卷帷月,在這裏等候小財神“下凡”,誰知阿痣徑直將他們帶入了上青冥。


    有她帶領,明裏暗裏的護衛都給他們放了行。


    價值不可估量的珠簾掀起,裏頭傳來一把少年嗓音:“你們來了。”


    姬憑戈再也按捺不住壓抑許久的脾氣,闖進去破口大罵:“裝什麽大爺!還敢讓我領罰?信不信老子砸了你這銷金窟!”


    第104章 財神


    “到了我的地界,你就消停點吧。”


    少年坐在蒲團上等他們,麵前擺放著一方黑石小爐,燃著銀絲碳,上頭煎著清香撲鼻的明前茶水,又有剝開的橘子擺在盤中,橘皮被擱在小爐上,熏出清甜提神之香。


    很顯然,他就是這裏的主人小財神金如歸。


    這位小財神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比左年大一些,比曹肆誡小一些,身穿明黃色圓領錦袍,盤扣上鑲著光華流轉的貝母,腰帶上掛著金玉質地的環佩,黃金部分是兩條躍水而出的鯉魚,玉石部分是一隻雕刻精致的雲紋貔貅,當真是個貴氣逼人的玉麵小郎君。


    然而這份貴氣中,卻又透露出一種超脫世俗的淡然,仿佛一切的金山銀海、花團錦簇,不過是他渾不在意的身外裝點,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隨手點化的富裕。


    姬憑戈不客氣地在他麵前坐下,稍稍平息了怒火,質問道:“既然你出現在這裏,就是說多羅閣那個斷腿瘸子不理事了?你們不是有個規定麽,同一時期隻有一個話事人。”


    小財神道:“對,這次換我來收拾爛攤子。如果不是那位三零二九號甘棠君在你的芯片上做了手腳,讓你斷開了連接,也由不得你在外頭惹這麽多事,搞得江湖上人心惶惶。”他瞥了曹肆誡和左年一眼,示意許翠微給他們沏茶,溫和地說,“坐吧,不要拘束。”


    姬憑戈反駁:“我不是已經修複芯片了嗎?怎麽還要逮著這事不放!若非如此,你那個弟子能輕易壓製我麽?我告訴你,不要妄想用什麽粒子環控製我,我跟你們這些偃甲人不一樣,也不想摻和多羅閣那些亂七八糟的責任裏,我身上的因果已了,自可去過我的逍遙日子,跟你們井水不犯河水!”


    “嗬,因果已了?”小財神指著一旁吃橘子的左年說,“你讓我們多了個血親之子出來,這叫因果已了?多羅閣存在了數千年,還從未出現過這種紕漏,如今你說想去過逍遙日子就能過得了嗎?兩具不死之身,違背常理的怪物,這些就不是因果了嗎?難道閣裏能坐視你們再去添幾個子孫後代嗎!”


    曹肆誡看到爐子旁還放了幾個蘋果,兀自削皮吃了起來。這些多羅閣的“家務事”,他理不清也不想管,隻能當八卦聽,隻是聽到“再添幾個子孫後代”的時候,肖想了一下他們若是生出個跟師父一模一樣的小娃娃來,那也挺不錯的。


    他記得現任甘棠君說漏嘴過,提到了什麽雲夢澤,或許師父的記憶還留存在那裏?如果能給小娃娃裝上那個叫芯片的東西,把師父與自己的過往記憶植入進去,是不是也能算師父轉世複生了?至少有了一個新的肉身吧。


    然而細想之下卻是不行,那個小娃娃既已誕生,便有了自己的思想,怎麽能強加給他旁人的人生呢?那對這孩子實在不公平。


    咬下一口脆生生的蘋果,曹肆誡暗暗看了姬憑戈一眼。


    如此想來,姬憑戈不就是這樣嗎?他從誕生起就受控於多羅閣,擁有不死不滅的肉身,可永遠不得自由。


    察覺到他的視線,姬憑戈道:“看我做什麽,你這是什麽眼神?”


    小財神笑笑,似乎猜到了曹肆誡在想什麽,覺得他很有意思:“他在同情你。”


    姬憑戈覺得莫名其妙:“同情我?你有毛病?”


    曹肆誡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要不是看在這人跟師父算是同門的份上,誰要為他操心,真是吃飽了撐的。


    懶得管這小子,姬憑戈迴懟小財神:“就算我跟左年都是怪物,那還不是多羅閣在時運下創造出來的怪物?我當時被燒成重傷昏迷不醒,修複艙也全是故障,誰知道那位甘棠君會做出這等異想天開的事來,又不是我自己要生……咳,要造一個孩子出來的。事已至此,這因果已然成型,你不滿意又待如何?銷毀我?殺了左年?”


    小財神道:“那倒不至於,正如這位曹堡主所言,你我本事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


    曹肆誡點點頭,驀地一愣:“等等,這是我在登上畫舫之前說的,你怎麽知道?”許翠微一直跟他們在一起,也沒見她跟自家師父說小話啊。


    小財神語出驚人:“我不僅知道你說了什麽,還知道那一把牌你出的是地八,姬憑戈出的是地對,我徒弟手握天對,但是棄了牌,沒贏你們。我有個諢名叫手眼通天小財神,跟傳聞中能窺天勘命的多羅閣主異曲同工。”


    曹肆誡有種毛骨悚然之感:“多羅閣在各地設有小驛來搜集和傳遞消息,可也不像你這般能知曉所有細節,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小財神衝他眨了眨眼:“處得久了,你們自然知道是怎麽迴事。”聊得差不多了,他喚來許翠微,“妙法,去把東西都取來。”


    許翠微暫且告退,姬憑戈目送她出去,轉而問小財神:“為什麽她是你的八厄?”


    曹肆誡和左年也都豎起了耳朵,他們各自作為自家師父的八厄,甚至這劫數的威力江故因此灰飛煙滅,姬憑戈也被害得被迫涅又喜得貴子,看樣子許翠微跟著她師父的時日不短了,不知這小財神又會遭遇什麽樣的磨難?


    小財神對此諱莫如深:“你們應該都發現了,多羅閣沒有在兩百多年前的那場滅門案裏被摧毀,但當時留下的因果,一步步瓦解了我們的勢力,也將整個國度推向了混亂。


    “戰爭因江故的不息核而爆發,閣中限製的知識和力量逐漸外泄,解鎖了不該在這個時代出現的武器,在姬憑戈依舊存活的情況下肉身完成了繁衍,這些都是失控的體現。


    “而我是被硬推出來收拾殘局的,也隻是這些因果中的一環罷了。如果最後局麵無可挽迴,我徒弟將會行使她斬斷整條因果線的職責,這本就是她身為妙法君的職責,亦是我們多羅閣從初建起就伴生的八厄。”


    姬憑戈沒有說話。


    曹肆誡問:“什麽叫整條因果線?斬斷之後會怎麽樣?”


    小財神語焉不詳:“那就一切都結束了。”


    姬憑戈皺眉道:“所以你把我逮過來,到底想做什麽?”


    小財神:“叫你來領罰,其實就是想讓你擔起責任來,替多羅閣找到一樣東西,從而修複現今那些陳年舊事造成的不良後果。”


    這件事連姬憑戈都不知情:“找什麽東西?多羅閣有什麽東西是你們自己找不到的?找到之後又要怎麽修複?已經發生的因果,難道還能推翻重來不成?”


    此時許翠微抱著一個大箱子進來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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